池羽的中文字跡疏於練習,有點幼稚,疑難字還用的拚音,可他是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寫的。
“熠川的滑雪日記,他怕爸爸發現,一直藏在我這裡。”
梁牧也放下卡片,翻開日記,一頁一頁看去。
日記本多數都是記錄訓練內容和表現,只有少數是記錄心情。串起來看,從前到後,他心情似乎有所改變。開始的時候,他總提隊內訓練賽的成績,後來,提道外探索的路線多了,語調也更加輕快了。最後幾頁,也就是他意外去世前的幾天,他甚至挺樂觀,在裡面寫,“要慶祝每個小小的勝利。”
出乎他所料,梁熠川竟然也提到自己幾次。哥跟我說,有機會一起去高山滑雪,我可以帶我的朋友一起。聽說現在國內這個項目越來越流行了。
他說,等比出成績,我要回國找我哥玩兒。他今年在準備攀登洛子峰,珠峰旁邊僅次於珠峰的山,好高好高。他說,以後咱倆一起,我拍你滑降洛子走廊。
他誠實地寫,洛子走廊,這實在是太難了,等以後有機會吧。現在我隻想等到他回來。等他回來,銀杏葉該黃了,北京就該入秋啦。
他竟然記得自己對他說的所有事情。語氣中沒有絲毫怨念,全是憧憬和向往。日記翻到最後一頁,梁牧也不得不合上本子,集中注意力深呼吸幾次,平複自己的心情。
然而,這還不算結束。梁熠川在本子的最後一頁畫了一張簡略的地圖,從注釋來看,正是“抄近道”小樹林,他在雷佛斯托克最喜歡的單車道的地圖。遠看像個數字“7”,而豎杠部分歪歪扭扭,像是……
池羽肩胛骨的抽象的紋身。他說是一條雪道,梁牧也曾猜想過,一定是他某次得到冠軍時候選擇的路線。可他還是落了俗。他也早該知道,池羽不屑於自我吹擂,他不記錄成功,隻記錄失去。
肩胛骨皮薄肉少,紋身很疼,是永不愈合的傷口。梁牧也是今天才很具像地意識到,這件事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同等深度、長度,且無法磨滅的一道劃痕。
而存錢罐裡,有一遝紙幣和硬幣。梁牧也把所有錢倒出來,強迫症一樣去清點,兩輪過後,終於是對上了池羽寫的那個數字。
兩千一百四十零三分。梁建生當然不知道,甚至梁牧也都不知道。梁熠川竟從未管他要過錢。
池羽寫,一輛二手的豐田只要三千刀,他想自己攢錢買車,就可以自己開車去雪場,自己去比想比的賽。他就快要成功了。那時候,池羽十八歲,梁熠川十七歲。他們也只是兩個努力在成人的世界裡偷得方寸空間的少年,大膽和謙遜並存,連夢想都有零有整。
他知道,池羽給他這些的目的是什麽。是希望他心裡更好過。希望他真正向前看。
可他呢?他又能給池羽點什麽?
韓知夏看了半個小時的錄像帶,又聽見敲門聲。梁牧也又從外面進來了,手裡是那個棕色的紙袋子。
“你還沒走?”韓知夏十分意外。
梁牧也是來取工具箱的。他把日記本和照片給韓知夏看了看,然後拿起工具箱,把拍立得照片用釘子釘在了儲藏室的一小塊裝飾板上。裝飾板就掛在雪板牆旁邊,上面有梁熠川和自己、和父母從小到大的合影。他掏出手機,對著這面牆,照了張照片。
等他再上樓進門,才注意到韓知夏在電視機前看原來的錄像帶。他知道,這是熠川去世之後,韓知夏回憶和懷念他的方式。
只是這一次,他也坐在沙發上,韓知夏旁邊的位置,陪她一起。
“看哪年的錄像呢。”
“10年。青年冰雪運動健兒那個宣傳片。”那時候,為申辦冬奧造勢,中央台找到冰雪運動有點名氣的年輕運動員拍了個短片。當年十三歲的梁熠川也在其中。
只是梁牧也當時剛和家裡人出櫃,為了不見梁建生,基本一整年沒著家。這片子也是播出之後他才看到的。
片子本身有一些訓練片段,還有幾個采訪片段。導演在畫面外挨個問每個人,你們的夢想是什麽。一群小朋友稚氣未脫,對著鏡頭給出完美的答案,說我想得冠軍,想參加北京冬奧會。也包括梁熠川。
只有一個人除外。
B-roll是他在訓練場外面踩著滑板秀技巧的視頻,這小孩兒眼角有塊挺嚇人的疤。被問及夢想,他昂著下巴說,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自由式滑手。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是十四歲的池羽。難怪在雪板店初見他,梁牧也便覺得他眼熟。也難怪池羽說自己兒時曾經和梁熠川在國內的雪場見過。
那時候他就不服輸,敢想敢做,不懂規矩,口出狂言,甚至沒把奧運會放在眼裡。和現在的他一模一樣。
母子二人誰都沒說話。
沙發沉下去一塊,韓知夏默默用余光看著身邊人。從某種角度講,這兩個人還挺像的,一個比一個倔。
她也知道,從小到大,梁牧也對心愛之人和所愛之事業都有種潔癖,那是他守著的一片淨土,甚至不許她或梁建生涉足。從動機到執行再到收尾,他要求步步皆要完美無瑕。若非如此,他不會在陳念去世之後就告別戶外拍攝三年,也不會在雀兒山臨登頂前一晚扭頭下來,更不會傷著肩膀還要回格凸拍完電影。
對的人,錯的時機,原來是這個意思。她輕輕歎了口氣。“兒子,這個檻兒,是過不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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