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誰?對不對?”他問她。
女人顧忌地看了看周圍的一圈人,再看他, 是默認的意思。
裴令宣凝視著她的雙眼, 說:“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他鄉遇故人,理當珍重款待。
星級餐廳裡寬闊的位置為顧客留出談話的私密空間,一叢他叫不出名字的綠油油植物生機盎然地豎立在椅子後方,映襯著母親素淨的黑發和臉龐。她不再威嚴急躁,眉頭也並不總是緊蹙了,與他對視的目光恬然沉靜, 像一潭水波盈盈的清泉。
“你這些年, 過得很好啊?”她溫柔地望著他。
裴令宣搖頭道:“不好。”
“不好還能請我來這麽貴的地方喝下午茶?”她笑眯眯地說。
“那你呢?你這些年……”他其實羞於問出這句話,他是個不稱職的兒子, 母親離家出走這些年, 他對她的下落不聞不問,並未嘗試過尋找她;如今見了面,卻虛情假意地關心起她的現狀, 他哪裡配呢。
“不太好,但又很好。”她嫌氣氛凝重, 握著小杓攪動咖啡裡尚未融盡的方糖塊,發出金屬碰擊陶瓷杯壁的輕響。“我有微薄的收入,夠維持拮據的生活;有並不寬裕的時間,用來鑽研興趣愛好。但在這裡,我是演員,我喜歡演戲,所以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活了。”
“我可以……”他欲言又止。
好歹是他的親生母親,能透過微表情洞穿他的各種想法。她製止道:“不用了,你什麽都不需要為我做。”
“我看著你,一點也想象不出你是我的孩子。雖然你和我長得很像,可是做你的母親,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那麽遙遠,那麽陌生。”她微微抬高眼瞼,俯視他道,“我讓你很痛苦吧?我也不知道當初的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要逼迫小小的你活得那麽艱辛,你心裡一定很恨我。”
“我也恨過你的外婆,恨她生下我。我想你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是心連心的母子,我受過的苦,你也都受過。不過宣宣,你長大了,你做到了媽媽這一生都做不到的事,媽媽為你感到驕傲和自豪,可媽媽也加倍的嫉妒和痛恨你。
“我也常常想,世界上怎麽會有我這種冷血而糟糕的母親。但是……我不後悔,你知道嗎?我把你帶來這個人世間,將你撫養長大,我作為母親的使命和責任就完成了。在你十六歲以後,我終於又做回我了,我不再是你的媽媽,我是我自己。
“媽媽虧欠你很多,但媽媽也帶給了你那些你永遠無法償還的東西。你會原諒媽媽的自私,理解媽媽的選擇,對嗎?”
他啞口無言。
“再次見到你,你仍然令我傷心。”她捋著頰側的一綹頭髮,眼神落寞道,“我問你過得好不好,你說不好,可是你明明都這麽成功了。你是眾望所歸的大明星,我卻連三流電影的龍套角色都面試不上,你的出現好像是在提醒我,我有多麽失敗和無能。”
“你是無辜的,我還要反思,我是不是太扭曲病態了,怎麽會如此看待我的親生兒子?我真的不想見你,你會讓我無法控制地想很多。如果我沒有生過你就好了,如果我們不是母子,那該有多好啊。”
裴令宣別過臉,讓眼眶滾燙的熱度消融殆盡,當再度轉頭面向她,他依舊說不出隻言片語。他的心像一條枯竭的河流,只剩堅硬的石塊散落在乾涸的河床之上。
她笑意更深,含情脈脈道:“我很壞吧?每句話都在告訴你:媽媽不愛你。”
“寶貝,你能走到今天,那你必定學會了獨自面對一切。所以,堅強,好嗎?畢竟又有誰,能陪你走到最後呢?你生來就是一個人,走時也會孤獨地離開。媽媽就隻陪你到十六歲,你從那一天起,就已經沒有媽媽了。”
她走後,裴令宣幻視自己伏倒在桌面失聲痛哭,肩膀顫抖,哆嗦不止。但實際上他只是坐在那裡,他的視線掠過蔥鬱的綠葉和透光的窗縫,投射在深紅的牆面;時間漫長得猶如樹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無止境地旋轉、流連。
他呆坐了一下午,結帳前才端起杯子喝掉冷透的咖啡。這就是他和母親久別重逢的經過,沒有更多了。
母親的存在至少令他明白了,他不是鐵石心腸,他的心同樣是肉長的,被碎玻璃劃了會流血,會痛得徹夜難眠。
他何嘗不想靠酒精或尼古丁來麻痹神經,但人深受打擊、精神脆弱時,動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他殘余的氣力只夠他蜷縮在床角,木然地盯著屏幕反覆點亮的手機。
大約是求生意志支使他撿起了賴以生存的工具,滑動屏幕解鎖,躍入眼簾的是層出不窮的消息提醒。
他一再下滑,點開那個沉寂已久的對話框。
或許是巧合,亦或許是宿命。在他頭腦空白、不知如何書寫之際,對方先發來三個字:好想你
他落在鍵盤上的指尖瑟縮地蜷起,心臟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寧則遠:你打算什麽時候理我呢?我們可不可以不冷戰了
寧則遠:你把關系搞太僵不好吧,明年還要一起去戛納的
裴令宣抹掉眼淚,笑著輸入:你先抱抱我
他的物質條件向來優渥,但要說何時慶幸過自己是富人,那便是寧則遠連夜飛來找他,他不必躲在陰暗的房間像顆發霉的蘑菇般等待被挖掘,而是拾掇得鮮亮照人去和對方見面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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