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可不要再入宮了。
坤寧宮是她的墳墓。
布置得簡單的房間,尚算雅致。
初秋微涼的空氣裡,還浮蕩已經變得淡了一些的昨夜酒氣。
緊閉的窗戶外面,隱隱傳來遠處集市上嘈雜的聲音。
燕臨手裡還舉著劍,雖是少年人的身量,卻已能看見清晰的腰背曲線了,抿直嘴角,臉上不帶笑時,已有幾分攝人。
他暫沒理會沈玠。
隻回過頭來,低眉間也褪不去眼角眉梢的寒氣,隻冷聲問:“他哪隻手碰了你?”
薑雪寧終於從乍然意識到自己重生的恍惚中回過神來,少年那燦若晨星的眉眼近在她咫尺,尚未浸滿燕氏一族遭難時的苦痛,亦未被那宮廷重重爭鬥的黑暗侵蝕。
乾淨,明亮,又耀眼。
像是天上懸掛著的灼灼的驕陽烈日。
只是這問題……
大有她回答了,他就要把沈玠爪子給剁下來的架勢。
薑雪寧額上冒冷汗,忙搭住他手臂:“不不,沒有的事!一場誤會。方才怪我做了個噩夢,魘著了。剛一睜眼又沒看明白狀況,還當沈公子是壞人,驚慌之下才打了他。你快把劍放下,仔細傷著人!”
燕臨皺眉:“真的?”
沈玠聽了薑雪寧這般說辭,心裡暗道一聲自己倒霉。
可畢竟薑小少爺是燕臨朋友,雖身份地位與他懸殊,可他難道能因這一巴掌就與人計較?
實在有失君子風度。
只是燕臨這不大相信的模樣,實在讓他哭笑不得:“我的人品你還信不過嗎?別說是我本無冒犯之心,便是真冒犯了,你難道還能真斬了我手不成?”
他可是臨淄王。
天潢貴胄。
但沒想到,燕臨靜靜地看了他片刻,利落地收劍回鞘,卻截然而篤定地道:“我會。”
沈玠眼皮一跳,頓時抬眸看他。
燕臨卻已轉身看向薑雪寧,先才冷寒的聲音放得輕了些,像是積年的冰雪忽然化了:“你還好吧?昨晚趁我沒注意,喝了那許多。我送你回府吧?”
薑雪寧聽他那“我會”二字時,便無法克制地想起上一世:燕臨還朝之後便投了謝危,與謝危一道架空了沈玠。不久後,沈玠被毒殺。
前世她覺著多半是謝危搞的。
可現在覺著,未必不是燕臨乾的。
年少時,她對這般的心意視若尋常,如今重生回來,才發現有多難能可貴。
少年人的一腔赤誠,尚且不大懂得遮掩,喜歡便要護在身邊,在意便要全表現出來,恨不得時時刻刻都捧在手心裡。
可惜她配不上這樣的喜歡。
薑雪寧怔怔地看著他,一時忘了說話。
沈玠則覺出了幾分微妙,忽然道:“今日謝先生要在文華殿開日講,我們也要去的。這時辰了,燕臨你不該同我一道進宮嗎?”
薑雪寧這時才反應過來。
她自然是要回府的。
可驟然重生回來,腦子裡面亂糟糟一片,尚待梳理,卻是不願被燕臨送回府去,便道:“宮裡的事情自然耽誤不得,燕臨,我今日也想自己回去。”
當年的她,性情是出了名的嬌縱
一半是因為她父親薑侍郎心中有愧,不大敢管她這接回京的女兒;另一半都是燕臨慣的。
所以她要自己回去,其實本不需要理由。
果然,燕臨也真的沒問為什麽,像是早已經習慣了她的任性與嬌縱,反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寧寧,所以隻道:“那我叫青鋒遠遠跟著你。”
青鋒是他兩名貼身隨從之一。
薑雪寧知道,雖有拒絕之心,可看了看他神情,暫時還是把這想法壓了下去,乖乖點了點頭。
沈玠越看越就覺著這倆人不對勁。
他是個天生好脾氣的人,不易動怒。
平心而論,一副樣貌也是極好。
尤其笑時兩眼微微彎一點,儒雅溫潤得像是一塊美玉。
薑雪寧當年嫁給他後,從未爭吵過一次。
原因很簡單,一則沈玠脾氣太好,二則他真正喜歡的不是她,三則她也不喜歡他,她只是喜歡那位置,所以旁的事都不能牽動她心。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大約算得上“舉案齊眉,帝後和睦”吧?
怎麽算也是她無禮在先,薑雪寧又懷了幾分歉意的看著他:“方才是我冒犯,竟還出手傷了沈公子,望沈公子莫怪,異日必擺酒,向您賠罪。”
平白挨人一巴掌,要說心裡沒氣那是假的。
且燕臨還很霸道。
可薑雪寧說這話時,聲音軟綿綿的,望著他的一雙眸子像是泉水裡浸過,纖弱少年,面如傅粉,唇紅齒白,許是年紀未到,臉部輪廓還很柔和,更襯得五官精致,是一種雌雄莫辨的美。
沈玠也不知為何,一下竟生不起氣來。
他向來不愛與人為難,當下便笑了一笑,道:“你手本也不重。不過既然這般說,那我便不客氣,等薑小少爺改日請酒了。”
燕臨忽然想把這廝打一頓。
他冷了臉,隻交代了青鋒幾句,才收拾了一番,先與沈玠從客店離開。
*
回宮途中,沈玠回想起先前客店中種種細節,總覺得不那麽對勁,尤其是燕臨維護著那薑家表少爺拔劍來壓在他脖子上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