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第一次見張遮,是在避暑山莊。
她帶了宮女遊湖賞荷。
沒成想,七月天氣孩子臉,午後的瓢潑大雨,說來就來。隻好匆匆往旁邊的清涼亭中避雨。結果到了才發現,裡面已經坐了一人,還有一小太監侍立一旁,像是在等人。
那人穿著一身三品文官的官袍,坐在亭中圓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則垂下擱在右邊膝蓋,正靜靜地看著亭外的大雨。
桌上沏了茶,有水汽伴茶香氤氳而上。
亭外雨聲喧囂。
亭內這一隅卻像是被天地拋棄,有一種沒來由的安然清靜。
薑雪寧怔了一怔才走進去。
她穿著一身宮裝,裙擺上是鳳凰飛舞,牡丹團簇。
小太監先看見她,忙躬身行禮,道了一聲:“拜見娘娘千歲。”
那人這才看見她,立刻起了身來,連忙把頭埋下,躬身行禮:“微臣張遮拜見皇后娘娘。”
張遮。
這名姓一出,她便一下挑了眉:那一陣周寅之為她辦事,錦衣衛又與三法司爭權,張遮乃是新任的刑部侍郎,處處與周寅之對著乾,讓周寅之這等心思縝密之人都失了常性,在鎮撫司掀翻了桌案,暴跳如雷。
所以,她對此人是不見其人,卻久聞大名了。
當下目光流轉,上下將他一打量,才似笑非笑道:“平身,張大人不必多禮。”
她本準備與這人說上幾句話。
但沒想到這人面無表情,平身之後竟然直接道:“張遮乃是外臣,不敢驚擾娘娘鳳駕。”
然後從亭內退了出去,竟站到了亭外台階下。
天上還下著大雨,他一出去,隻片刻便被雨水澆得濕透。
小太監都嚇了一跳。
張遮之所以會在亭中等待,身邊還有太監,應當是沈玠要召見他,只是人暫時還沒來罷了。
小太監可不敢讓朝廷命官這麽淋著,拿了旁邊的傘就要撐開,去外面給他打上。
豈料,薑雪寧忽然冷笑了一聲,竟然道:“給我。”
她那時貴為皇后,誰見了她不捧著、哄著、寵著?
這張遮竟對自己避如蛇蠍。
且還有前朝的恩怨與爭鬥在,她豈能讓這人好過?
所以隻從那小太監的手中把傘接了,不慌不忙地踱步到了亭邊,因還在亭內,高於台階,所以反倒還比張遮高出一些來,卻不給張遮打傘。
隻把玩著傘柄,看那雨水從他冷硬的輪廓上淌過。
張遮的臉是天生不帶半分笑意的,唇極薄,眼皮也極薄,所以當他微微抬眸向她看過來時,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輕輕一劃便能在人心底劃出痕跡來。
薑雪寧笑:“大人怎麽見了本宮就躲呢,是怕本宮吃了你麽?”
張遮抿唇不言。
薑雪寧心底越發覺得他不識相:“聽人說,張大人在前朝十分能耐,連如今錦衣衛都指揮使在大人手底下都要吃苦頭呢。本宮知道大人可很久了,沒成想,今日才見著……”
她的聲音是悅耳動聽的,但說出來的話卻藏著點誰都能聽出來的嘲諷。
雨聲喧囂,水霧朦朧。
張遮望著她,收回了目光,依舊一語不發,竟轉身就要走。
只是才要邁開一步,卻發現自己走不動。
他轉頭來才看見——
因他先前立在台階上,官袍地一角落在上面的台階上,被雨水打得濕透,此刻正被一隻用銀線繡了雲紋的翹頭履踩著。
薑雪寧故意作弄他,渾然不知自己踩著了一般,還要問他:“張大人怎麽不走了?”
張遮定定地看了她有片刻,然後便在雨中俯下了身,竟然拽著那一角官袍,用力一扯。
“嘶啦!”
裂帛之聲在雨聲中顯得有些刺耳驚心。
他直接將被薑雪寧踩著的一角撕了開來,這才重新起身,不卑不亢地對她道:“不敢勞娘娘移履。不過微臣也有一言要贈娘娘,須知人貪其利,與虎謀皮,卻不知虎之為虎便是以其凶性天生,不因事改。今日與虎謀皮,他日亦必為虎所噬。娘娘,好自為之。”
張遮說罷,轉身便去了。
薑雪寧惱怒至極,一下便將手裡那柄傘扔了下去,撐開的傘面在雨中轉了兩圈,被雨水打得聲聲作響。
亭中的小太監已嚇了個面無人色。
當時她想,天底下怎會有這樣不識好歹的人呢?
後來才知道,張遮素性便是個識不得好歹的人。
脾氣又臭又硬,誰罵他也不改。
當日那一番話她實覺得自己沒放在心上,可回去之後多少次深夜裡睡不著時,這話都要從記憶深處浮起。因為她身邊的人要麽有求於她,要麽有意於她,要麽受製於她,絕不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又怎知自己不是與虎謀皮呢?
人各有志。
上一世就為了當那個皇后,旁人忠言逆耳,她是聽不進的,便明知是錯,也要一錯到底。
卻沒想到,最終會帶累了他。
重生回來到現在,沒見著張遮,倒是先見著他這一位“未婚妻”了……
夜色昏沉,燭影搖晃。
尤月出完了主意,便在一旁得意地笑。
姚惜則是慢慢握緊了手指,滿面陰沉的霜色,似乎就要做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