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山巔一柄劍,眸似崖底兩捧雪。
比起往日那隱世高人一般的道袍,今日雖也清風明月似的超塵,可又多了幾分千仞高的凜冽貴氣。
薑府內裡的情況與薑雪寧素日的作風,他看似局外人,實則知之甚詳。目光落在薑雪寧身上,又往孟氏、薑雪蕙與地上那根木棍上晃了一圈,唇畔一抹笑便稍稍淺了些。
孟氏道:“她總出去胡鬧瞎混,妾身有心管教於她,可她猖狂慣了,半點不服不說還要抄起棍棒打罵下人!長此以往,我薑氏的門風還不叫她敗個乾淨!”
薑伯遊著實有些煩亂。
誰也不願外人瞧見自己家中不好的事,偏生眼下就有外客,掃一眼便知關鍵在薑雪寧身上,便道:“這些日京城裡風言風語的確傳得到處都是,寧丫頭,你母親的話雖杞人憂天了些,可也是有些道理的。也將雙十之齡預備著談婚論嫁,便是為著自己好,也該收斂些了。今日先不追究,你們各自先回去吧。”
薑伯遊這話看似說了薑雪寧,可實在有點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孟氏原就滿腹怨氣,此刻難免失了分寸,表露出幾分不滿:“可是老爺,若非她敗壞家門名聲,拖累蕙姐兒,今日蕙姐兒又怎會遭人恥笑,隻落著個側妃之位?!”
薑伯遊瞬間變了臉色。
薑雪蕙也意識到孟氏這話在此刻說來十分不妥,一拉孟氏的衣袖便想要先勸她一道離開。
可沒料想,先前在旁邊立著半天沒說話的謝危,突地笑了一聲。
他本謫仙面容,笑起來煞是好看。
可溫溫然嗓音出口,無端讓人生出幾分不安,竟向著孟氏道:“臨淄王殿下的側妃之位,夫人尚嫌不足嗎?”
孟氏愣了一下。
這位謝少師她往日也曾見過,姿態溫文,有古聖人之遺風,說話也使人如沐春風。可此刻的話卻讓她有莫名的悚然之感。
一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謝危連旁邊薑伯遊都沒看一眼,反轉眸看向薑雪寧,看她怔怔瞧見自己,好似沒想到他會說話,心底便忽然鋪開了一層陰鬱。
可他面上仍月白風清疏淡一片,半點端倪不露。
隻向她一招手,道:“寧二,過來。”
薑雪寧不明所以,但打從通州一事了結,她與這位先生的關系也算和睦,以為對方有什麽事,便沒多想,朝他走了過去。
到他面前,還矮大半個頭。
謝危手裡原就捏著方雪白的錦帕,打量她一番眉頭便輕皺了一下,而後順手將錦帕遞給她,卻是頭也不抬地續道:“通州之事令愛也是身不由己卷入其中,夫人為此責怪一個身陷危難險些沒了命的孩子,實在有些偏頗了。”
孟氏這才意識到話是對自己說的,而且是直言自己偏頗!
她面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
縱然謝危乃是帝師,是薑伯遊的忘年交,此刻話中卻維護著薑雪寧,讓她不由生出幾分不滿來。可對方身份實在不俗,連薑伯遊平日都不敢開罪,頗為小心,便勉強自己笑了一笑,道:“非是妾身偏頗,我薑府內宅中事不為人道,謝少師實是有所不知。”
薑雪寧其實不很在意自己身後發生的事情,接了謝危那錦帕後,卻有些納悶。
是她臉上沾了什麽東西?
她拿起來往臉上擦了擦,可錦帕上乾乾淨淨,半點汙跡也無。
謝危垂下眼簾一看,平淡地提醒她道:“擦手。”
薑雪寧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兩手都是灰泥。
該是方才抄起木棍打人時沾上的。
她“哦”了一聲,道一聲“謝過先生”,便擦起手來。
謝危打量她,竟沒從她面上看出明顯的喜怒,方才扔下棍棒時那一閃而過的悲哀與譏誚,仿佛從沒存在過一般,連帶著身後立著的人似乎也不是她至親,心底於是想起,當日通州返京途中,她坐在他馬車裡看完薑伯遊寫來的那封信時,似乎也是這般麻木神情。
有時世間越是至親越是傷人。
這一刻他想伸出手去摸摸薑雪寧的腦袋,叫她別傷心,可到底按捺住了,看她把雪白的錦帕擦得一片髒汙了,便淡漠地笑了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貴府內宅陰私,外人確是不知。薑側妃身世舊事雖過去許久,又養在夫人膝下,報作嫡出,原也應該。總歸皇室未察。只是若不知足,旁人翻查追究,蓋個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寧二當學生雖然頑劣,可待先生也有孝心。小姑娘心性躁,是難馴服些。謝某鬥膽,替她求個情,還請夫人寬厚相待。”
沒有半點鋒芒的聲音,落入人耳中卻濺起一地驚雷!
孟氏心底大為震悚。
抬起頭來對上謝危,卻是一雙溫和深靜、笑如春山的眼。
第165章 兩清
孟氏隻知謝危乃是薑伯遊的同僚,薑雪寧宮中的先生,卻不知四年多以前薑雪寧從田莊回京,正有謝危隱姓埋名同行!
早在那時,薑府這些秘密他便了如指掌了。
孟氏顧及自己從小養到大的薑雪蕙的面子,假稱薑雪寧這個女兒是大師批命送去莊子上住著避禍的,將二者身世的隱秘瞞得極好,哪裡能料到會被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的謝危一語道破?光是“欺君”二字便讓她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面上也瞬間沒了血色。
連薑伯遊都有些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