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非皇族的嫡長,自幼在父皇、母后與皇兄的庇佑下長大,往日奪嫡也與他毫不相乾,既不擔負眾望,也因此免於了明裡暗裡種種爭端,反倒有多情的資格。
可多情也受限於他的懦弱。
沈芷衣往日隻覺得這位王兄親近好玩,今日人雖在局中卻冷眼旁觀,反而注意到了一些往日沒有注意的事,看清了一些往日不曾看明的細節。
一應敘話結束,又請香奉神,宣讀禦詔,授予大乾節符,以供沈芷衣到匈奴後以大乾公主的身份調和兩國矛盾。
待得禮盡,已過子午。
京中豪門勳貴中有與沈芷衣交好者,諸如昔日仰止齋眾多伴讀,又或是平南王這般心思單純的玩伴,都入宮來看她,與她同遊禦花園。
蕭姝雖曾在仰止齋伴讀,卻並未跟去,人只在假山旁遠遠看著,吩咐一旁的宮人道:“鳴鳳宮原本加的守衛都撤掉,退守西北、東北兩道宮門,若無本宮之令,誰也不得擅動。另派個人仔細盯著,薑侍郎府上的二姑娘倘若來了,先來報我。”
宮人實有些迷惑。
蕭姝卻是垂眸斂盡眼底利光,也不再看禦花園中眾人一眼,便返回了自己的宮室。
薑雪寧姍姍來遲。
一路經過幾道宮門,隻覺除卻張燈結彩之外,倒與以前每次入宮沒有什麽差別。上一世沈芷衣奉詔和親時,她已經被選為臨淄王妃,待在自己府中只等著完婚,且沈芷衣恨她捉弄她與她並不親厚,她自然巴不得這礙眼的小姑子早走早好,哪兒還會來宮裡為她送行呢?是以也無從對比前世與這一世有何不同。
但宮裡卻有鄭保。
才過兩道宮門,還未走進禦花園時,迎面便看見鄭保從乾清宮的方向來,擦身而過時飛快說了一句:“賢妃調動守衛,請君入甕。替身已暗潛鳴鳳宮,酉正三刻公主鳳駕出宮,姑娘須在酉正二刻事畢,使公主扮作宮人從順貞門走,姑娘也請自己盡快離宮。”
酉正三刻是欽天監算的吉時。
春日晝夜長短相近,酉正三刻正是日隱月初,由陽轉陰。
可薑雪寧琢磨,大抵與勇毅侯府半夜流放一般,民間對和親之事頗有非議,朝廷怕大白天人太多鬧出什麽亂子不好處理,索性編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時間改到晚上。
她聞言隻點頭,也不多說什麽,便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
宮人們自引她到禦花園中。
沈芷衣見了她,若無其事地埋怨她來得太晚。
薑雪寧便紅著眼眶說,那就罰臣女留下來多陪陪公主。
眾人在奉宸殿進學時便知道,樂陽長公主對薑雪寧多有偏愛,這麽大座靠山要走了,薑雪寧自然舍不得,這般惺惺作態也沒什麽可疑之處,多留下來說會兒話自也應該。而他們來得早,且二人說不準要講些體己話,臨到日頭西斜時,便都一道告辭,說將在城門外為公主送別。
眾人在時,薑雪寧尚且能繃住一張臉,不讓眼淚掉下來。
眾人才一走,她便拉了沈芷衣的手,哀哀喚一聲:“殿下。”
暮春已至,禦花園裡盛放的花其實已沒剩下多少了。
濃陰遍地,余暉斜照。
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才還言笑晏晏的朋友們也都散了,竟隻余下滿園的冷清。
沈芷衣華服在身,重重贅飾卻有些過於繁瑣,壓在她頭上肩上,顫巍巍地晃悠。
她笑看薑雪寧:“先前蘇尚儀說要找你來為我上妝,我便說寧寧一見了我就要哭鼻子,方才見你沒哭我還以為自己料錯了,沒成想你半點不爭氣。”
日盡已是酉正。
薑雪寧哪裡還有心思接她的打趣,眼淚都不及擦一下,隻拉著她要從這亭中起身,道:“殿下,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您快跟我一道,先回鳴鳳宮吧。”
沈芷衣一怔:“怎麽?”
薑雪寧向周遭一看,隻遠遠看見有個小太監朝這邊探頭探腦,猜是宮裡來監視的人,心底便冷笑了一聲,斷然道:“一應事宜已經安排妥當,您同我回到鳴鳳宮中,換過身份改頭便可出宮。和親之事,自有最好的人來善後。只要您能安然出宮,余事便十拿九穩!”
她攥著沈芷衣的手往前走。
可走出去兩步之後才感覺到身後傳來一股阻力,回過頭去,竟見沈芷衣立在原地,用一種迷惑的神情看著她。
這一瞬間,薑雪寧心底陡地一突。
沈芷衣重複了一遍:“出宮?”
薑雪寧感覺自己一顆心都被一根脆弱的弦高高懸在了半空中,連聲音都被帶得顫抖起來:“是啊,殿下不記得了嗎?那天我曾問過您的。”
沈芷衣似乎想不起來。
薑雪寧在入宮之前,想過自己入宮之後會面臨的種種情況,不管是事情的敗露,還是蕭姝的堵截,可沒有一種設想能與此時此刻對上。
她感覺哪裡出了差錯。
那一天晚上沈芷衣的回答還歷歷在耳,她向她重複起來,提醒她:“就我生辰那日,在殿下宮中飲酒,我問殿下不去和親逃得遠遠可好,殿下回答了我,還說恨生帝王家……”
天色暗了。
禦花園裡的宮燈亮了。
遠近有些鳥語蟲聲的喧囂,卻襯得此刻越發冷寂。
沈芷衣恍惚了一下,一盞又一盞宮燈倒映在她瞳孔裡,卻只是毫無意義的影子,並不能帶來多少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