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小時,她都不敢照鏡子。
等年紀漸漸大了,周圍人都告訴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不管長成什麽樣,她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因為她的身體裡所流淌著的皇族血脈,不會因為這一道疤有任何的改變。
時間一長,她也信了。
因為這些人說得的確不錯,天底下幾乎沒有她不能得到的東西。宮裡面無聊了,便叫王公貴族的孩子們入宮玩耍,人人奉承著自己,人人陪伴著自己。可以坐在父皇的腿上瞎玩禦案上的奏折,也可以躲到皇兄的背後拽他的頭髮,去勇毅侯府玩兒闖出禍來還有燕臨背鍋……
可現在她不願去和親。
曾經寵著她,縱著她,在意著她的人,一下都變了一副臉孔。他們變得為難,無情,冷酷,可憎,簡直叫她都認不出來也不敢認了。
於是這時候才明白:正如這道永遠也去不掉的疤痕所昭示的一般,即便她貴為公主,命運有時也不容自己掌控,且正因為她是公主,命運才變得越發難測,越發難以抵抗。
二十年前對準她的,是反賊的刀劍;
二十年後傷害她的,是血親的拋棄。
整座鳴鳳宮中已經掛成了一片華彩。
她盯著鏡中那張格外平靜的面容,隻覺這些日好像又瘦了些,以至於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但也並不如何留戀。
垂眸起身時,外面正好一聲催促。
是一道華麗但冰冷的聲線:“長公主殿下,您已耽擱了一刻有余,聖上與太后娘娘該等久了。”
沈芷衣走了出去。
宮門外遠遠看著竟有了兩重守衛,嚴陣以待,比起以往的鳴鳳宮不知森嚴了多少。宮人太監都埋著頭立在朱紅的宮牆下,才封了賢妃月余的蕭姝則立在最前頭。
昔日還是同窗伴讀,好好的表姐妹,如今卻成了她的皇嫂。
沈芷衣向周遭掃了一眼:“這一重一重的人守著,賢妃娘娘難道還擔心我會逃走不成?”
蕭姝的妝容豔色逼人,似笑非笑:“殿下未必會逃走,可保不齊有人想來救呢?”
“嗤。”
沈芷衣陡地笑出聲來,目光悠悠地轉回了蕭姝的身上。
“其實母后從小對你頗為賞識,常叫我好生與你相處,本來你我乃是表姐妹,我自然也對你親近。可你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我皇嫂,大換了模樣,母后都被你氣病了,你倒也真對得起她的栽培。最近本宮常有一句話藏在心裡,很想對你講。你知不知道——”
蕭姝站在台階下,抬眸看向她。
沈芷衣往下走了一步,立在比她高上一階的位置,忽然毫無預兆地抬手,徑直摔了她一個耳光!
“啪!”
蕭姝始料未及,發髻上插著的金簪都撞到了地上,瞳孔也跟著一陣緊縮。
有那麽幾縷陰沉的怒意蘊蓄在她眼底。
可她竟沒有發作,反而面無表情地回視著沈芷衣。
沈芷衣平淡地道:“你這樣真的很下賤。”
第168章 帝國公主
此時此刻可不是她二人獨處,而是在鳴鳳宮門前,眾目睽睽之下,沈芷衣這樣響亮的一巴掌可以說是半點給蕭姝留面子的打算都沒有。
她應當感到難堪的。
便連蕭姝自己都以為自己會感到難堪,然而心裡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平靜,輕輕抬手扶了自己臉頰,她的聲音渺如煙霞:“倘若能不下賤,誰不願有尊嚴地活著呢?臣妾也有一句話早想對殿下講了。”
沈芷衣幾乎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蕭姝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可恥的,放下手時攤開自己手掌看了一眼,眼底的怒意也消失了個乾淨,道:“從很小的時候,我便想,這樣嬌縱任性的公主,換我我也做得。您高高在上不知人間疾苦,自然不知道為人臣、為人奴的難處。”
沈芷衣沒有說話。
蕭姝衝她嫣然一笑:“走吧,公主殿下。”
皇帝沈琅與蕭太后,的確已經等了有一陣了。
臨淄王沈玠也在。
興許是月前選妃的結果不大如意,雖然要下個月才完婚,可他的面色已經有些消沉,看上去不是很愉快。
宮人在外先行通傳,沈芷衣才從殿外走來,倒是一反往常的活潑嬌縱,循規蹈矩依著宮廷的禮數來行禮,問安。
蕭姝在她後面進來。
面頰上微微浮紅的巴掌印雖不扎眼卻也十分明顯。
面有懨懨的帝王坐在高處一眼就看了個清楚,眉梢跟著一挑,又看了沈芷衣一眼,唇角卻露出笑意,可偏偏不問一個字,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似的如常與沈芷衣說話。
蕭太后也偶爾關照兩句。
只是她連蕭姝都不看一眼。
前朝風起雲湧,蕭氏因重查贛州賑災銀一案被人搞得左支右絀,種種證據竟跟自己長了眼睛似的往外頭蹦,不得不使蕭太后懷疑,蕭姝那日離開她慈寧宮後當夜便封了賢妃,是與皇帝有了什麽交易。
偌大一個皇室,人坐了濟濟一殿,關心和祝福的話說著,卻都顯得冠冕堂皇又無關痛癢。
唯一有點人情味兒的或恐是沈玠。
打從看見沈芷衣進來開始,他的眉頭便一直皺著,一會兒擔心路上的風沙,一會兒叮囑沿路的飲食,幾次開口似乎還想要說些什麽,可看看上首皇兄與母后的臉色,到底還是強忍住作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