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山野,萬籟俱寂。
枯枝腐葉在林間鋪了厚厚的一層,淺處能陷下去半個腳掌,深處卻能埋掉人半條腿。
他們行進的聲音,在空寂中被無限放大。
有時甚至使人疑心那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而是身後有別的東西跟著。
這種感覺,格外地熟悉。
薑雪寧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很久了,可當相同的情形,相似的處境,重新來臨時,舊日那些不堪瑣碎的記憶,便都從某個已經被黑暗覆蓋久了的角落裡浮現出來。
像是潮水褪去後露出的礁石。
雖然已經在流水的侵蝕下和塵沙的堆積下,改變了原本的形狀,甚至已經挪動了原來的位置,可他仍舊在,一直在,從未消失。
只有在這種天地間再無塵俗干擾、整個人都被恐怖的自然所籠罩的時候,人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真真切切地面對自己滿是創痕的深心。
謝危已經很有一會兒沒聽見她說話了。
只能聽見背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行進聲,有時近一些,有時遠一些。
還有那漸漸明顯的喘息。
可始終沒有聽到她任何一句“慢一點”,或者“等一等”的請求。
她只是竭力跟上他的腳步。
謝危一下覺得像是回到了當初那個時候。
他回頭看向她。
薑雪寧落在了後面。原本精致的衣衫在行走中被周遭的枝椏荊棘劃破了些許,顯出幾分狼狽,梳起來的烏發也凌亂地垂落幾縷。她撿了根木棍在手裡當拐杖,可畢竟沒有他高,也沒有格外強健的體魄,走得格外艱難。完全是緊咬著牙關,憑骨子裡一股不屈的傲氣撐著。
像是一根原上野草。
沉默,堅韌。
那樣的神態,輕而易舉與當初那恓惶自尊的少女重疊在了一起。
比起六年前,她只是長高了些,長開了些。
其實沒有什麽真正的改變。
可謝危卻忽然想:她本該是園中花,不應是原上草。
走到近前時,頭頂是一片高高的樹影,遮擋了蕭瑟寒夜裡本就不多的星光,薑雪寧未免有些看不清腳下,沒留神便磕著了邊上一棵樹延伸過來突出於地面的樹根,頓時踉蹌了一下。
謝危伸出手扶住了她。
兩隻手掌交握。
一切似乎一如往昔。
只是那時候,她會緊抿著唇,皺著眉,寧肯摔在地上,也要一把拂開他的手;而如今,長大的小姑娘,只是抬頭看他一眼,沉默片刻後,向他道:“謝謝。”
看似沒變,又好像有什麽東西悄然流轉。
接下來的一路,莫名地越發安靜。
兩個人各懷心緒,都不說話。
有時走得快了,謝危會停下來等上一等;薑雪寧也不一味逞強,有什麽山坡溝壑,自己過不去,也會抓住謝危遞過來的手,盡量不使自己拖慢行程。
謝危說,要在下雪之前,翻過這片山嶺。
薑雪寧於是想起刀琴先前所說,要在下雪之前,趕赴邊關。
刀琴說時,她未深想;
可當相差無幾的話,從謝危口中說出,她便有了一種不大樂觀的猜想。
謝危卻沒作什麽解釋,前面又一根橫斜出來的枝椏擋住了去路,他伸出手去,剛折斷樹枝,便聽見了窸窣的動靜,有什麽東西“嘶”了一聲。
幾乎同時,右手食指靠近手掌處便傳來尖銳的刺痛。
他瞳孔陡地縮緊。
有什麽東西咬了他一口,可黑暗中他卻並未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反手就著那折斷樹枝鋒利的斷口,用力地將之刺入那物冷軟的身體,隱約有“嗤”地一聲碎響。
薑雪寧走在後面,根本沒看見,隻問:“先生怎麽了?”
謝危怕嚇著她,把那東西扔遠了。
隻道:“沒事。”
兩人又向前走了有小兩個時辰,畢竟也只是肉1體凡胎,久了也會倦累。
好在前面這一座山總算翻越了。
薑雪寧跟著謝危從樹林裡鑽出來,便看見了兩座山之間幽深的山谷,一條清溪從遠處蜿蜒流淌下來。東方已亮起魚肚白,細微的晨光從樹影裡照落,薄薄的霧氣如輕紗一般漂浮,在苦行奔走了一路的人眼中,仿佛化作了一座世外的仙境。
她欣喜不已,立刻就跑了下去,蹲在溪水邊,鞠一捧水便澆在沾染了汙漬的面頰上,舒舒服服地歎了口氣。
然後才想起謝危。
回過頭去便喊:“先生,我們就在這裡休息——先生?”
謝危並沒有跟過來。
薑雪寧轉過頭去時,只看見他靠坐在山坡一塊裸露的山岩邊上,閉著眼睛。聽見她的聲音,也沒有睜開眼來看。
等了片刻,他仍舊坐著沒動。
薑雪寧重新走回去,上了山坡,又喊了一聲:“先生?”
謝危輕輕搭著眼簾。
初出的天光照在他面上,竟有一種病態的蒼白。
薑雪寧幾乎以為他是睡著了,伸出手去想要搭他肩膀,卻忽然看見他垂落膝上的右手食指之上,赫然留著兩枚深紅的血孔!
這一瞬,薑雪寧感覺到了一種刺骨的寒意。
冰冷的溪水從她面頰滑落。
她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張平靜的面孔,竟生出了幾分近乎於恐慌的悲愴,停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幾乎是顫抖著執了謝危手掌,將他食指指節含入口中,用力吸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