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掌卻是冰涼的,抬了來搭在她粉黛不施展的面頰上,果然微微俯身湊近了來看她。
謝危這一張臉實在是無可挑剔。
長眉鳳眼薄唇挺鼻,連那眼睫投落在眼瞼下的陰影都仿佛經由天人筆墨細細描繪,神祇一般,讓人生不出半分玷辱之心。
可大約是湊得近了,薑雪寧一眼撞進他眸底時,竟見他瞳孔裡仿佛有一層陰翳。他極其認真地看著她,目光鋒銳得像是刀尖。只是沒片刻,便稍稍退了一分,先才照著他面龐的光線於是也暗了幾分,讓人一下看不分明了。
微涼的指尖,激起她一陣戰栗。
薑雪寧聲音在發抖:“先、先生……”
指腹壓著的肌膚,實在細嫩,仿佛壓一下便要留下個印子似的,吹彈可破。
仰著臉看人,纖細的脖頸便露了出來。
謝危看了一眼,仿佛想要感知出什麽似的,也或許是藏在皮囊深處的惡意悄然溢出,讓他仍舊沒有撤回手來,只是道:“人之存世,先利己,後利人。我瞧著你在宮裡,步步小心謹慎,隻當你是頭腦清醒的。不曾想出得宮去,倒損了心智。寧二,記不記得剛入宮時,我對你說過什麽?”
他說,叫她聽話些,別惹他生氣。
謝危的殺心從不作假。
薑雪寧動也不敢多動一下,回道:“記得。”
謝危的指尖於是用了力,她臉頰邊還有傷口,壓得她疼了,輕輕蹙眉,才略略松手,聲音卻越見冷酷:“倘若此次不是我,你死了十回也有余了!”
他這般舉動,無情之余,實有一分出格。
可薑雪寧自來視他如聖如魔,上一世鬥膽自薦枕席也不過自取其辱,更知他學道學佛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是以半點都沒往別處想,隻當謝危是厭憎她,折磨她。
他沉怒越顯,她越乖覺。
薑雪寧是趨利避害的性子,縱然這一世悔過有許多東西已經改了,可慣來尋著人心的縫隙往裡頭鑽,早已經不是什麽本事,而近乎於一種嫻熟的本能。
但凡誰對她泄露幾分憐惜、不忍之意,她都趁隙而入。
只因小時候便是如此討婉娘歡心。
這時緊張之下,那種本能便絲絲縷縷地冒了出來。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番他的神情,下意識覺得這一世謝危對她終究是念著幾分舊日恩情的,況有勇毅侯府的事情在,該對她仁慈許多。
大約只是惱她壞了他的計劃。
畢竟事關蕭氏。
於是她大著膽子,賠了討好的笑:“可學生運氣好,正巧撞上先生麽。”
少女笑起來時,像是枝頭桃花綻了豔豔的粉瓣,實在是說不出的嬌俏顏色。一點點的討好,卻不諂媚,反而給人幾分親近信賴之感。
讓人忍不住想原諒她。
謝危見了,卻陡地“嗤”了一聲,手指用力,竟是掐了她的下頜,迫她抬起頭來,聲音裡半點仁慈都沒有,反有一種清醒到令人恐懼的凜冽:“好歹也當了我許久的學生,謀略眼界沒漲,倒慣會使這不入流的下乘伎倆!誰教給你的?”
他毫不費力便可拉個滿弓,力道豈是尋常?
稍一用力,已叫薑雪寧吃痛。
她眼底頓時湧了淚出來,聽見他這一聲質問,隻覺雷霆貫耳,方憶起自己這般情態只怕最招致謝危憎惡,上一世便是如此,惶惶然已不敢說話。
謝危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森然道:“不殺你,是我當你本性不壞。只是世上人,壞的要殺,蠢的更不能留。我放你一命,你卻舍了要當兒戲,想救人卻連點更高明的法子都想不出來,非要搭上自己。寧二,你的學當真是白上了!”
薑雪寧愣住。
謝危卻似已厭她至極,終於松了手,搭下眼簾不再看她,道:“滾去練琴。”
薑雪寧怔怔看了他好久,忍不住想“你教我什麽有用的了”,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想自己是腦袋被門夾了,也敢這時走神,於是帶了幾分狼狽地起身。
只是方才被他拉得跌坐下去,膝蓋有些疼。
她微微蹙了眉,也不知為什麽,莫名有幾分心虛,倒沒了尋常跋扈性子,也不敢叫屈,自己忍了,朝房中角落裡望去。
另一側果然有張琴桌,上面置了一張琴。
薑雪寧一看眼熟。
竟是謝危那張峨眉。
這可是謝危自斫自用的琴,她眼皮跳了跳,往左右看也沒見別的琴,心裡已怯了幾分,不大敢碰。然而眼見謝危坐在那邊又無指點她的意思,隻好硬著頭皮坐了。
只是的確常日未曾習琴,手底已然生疏。
才抬手彈了《碧霄吟》兩句,便錯了個音。
她嚇得抬頭去看謝危,卻見他手腕搭著膝蓋指尖垂落,竟似在那燈光昏暗處枯坐,神情晦暗,也不知是在想什麽,總歸沒來罵她。
於是稍稍定心。
她趕緊改了過來,假作無事,往下頭繼續彈奏。
微顫的琴音,在晃悠悠的琴弦間流瀉而出,音質極佳,高時若清鳳啼鳴,低處如間關鶯語,有暢快抒懷處衝上霄漢,逢繾綣斷腸時則幽咽沉鬱。
劍書刀琴都在外頭聽著。
靜夜裡闃無人聲,隻伴著松上雪壓得厚了,簌簌往下落的細響。
簡單乾淨的屋舍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兒,是大夫才給張遮傷處換了藥重新包扎,還歎了一聲道:“好險沒傷著要害,不然這麽深的一刀,只怕得要了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