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遮合攏衣袍,卻忽向窗欞外望去。
黑魆魆的院落裡伏著山巒樹影,那琴音卻嫋嫋不斷絕地飄來,初時還有些生澀,彈得久了便漸漸添上幾分圓熟,倒有了點得心應手的味道。
這般境地裡還要帶張琴出來的,只有那位謝少師了。
是他的琴。
卻不是他的音。
張遮搭下眼簾來,任那大夫提了藥箱出去,抬手慢慢撫上肩上之傷,那痛意藏在深處,連綿未消。
他聽了好久好久,琴音才漸漸停歇。
薑雪寧實不知自己是彈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隻覺手指頭都要被琴弦勒出傷來了,實在招架不住,才大著膽子停了下來。
一看,原本坐著的謝危,不知何時已倒伏下去。
她起身來,輕手輕腳走過去,低低喚了一聲:“謝先生?”
謝危靠在旁側的引枕上,雙目閉上,縱然有柔暖的燭火照見幾分,蒼白的臉上竟也無甚血色,竟似睡著了。沒了方才讓人膽寒的冷厲戾氣,平展的眉目靜若深山,隻仍叫人不敢有半分打擾,恐驚了他這天上人。
薑雪寧一見便噤了聲。
她站在前頭,也不敢再叫,心裡一琢磨,便想這卻是個絕好的機會,正該腳底抹油溜了。於是跟貓兒似的,踮了腳往門外走。
只是眼見到了門口,她回頭看一眼,微微咬唇,猶豫了片刻,還是重新走回來,扯了邊上一條絨毯,屏住呼吸,一點點搭在他肩上。
這架勢倒跟做賊似的。
然後才重新扒開門,閃身出來。
劍書他們在門外已經候了多時,見她出來,回頭一看便要說話。
薑雪寧忙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
劍書刀琴登時一愣。
她極力壓低了聲音,做出了口型道:“先生睡著啦!”
“……”
劍書刀琴又是一怔,對望一眼,不由愕然。
薑雪寧劫後余生,卻是偷了油的老鼠一般開心,向他倆擺了擺手,便拾起先前靠在牆邊上的傘,也不用人送,自己腳步輕快已是溜之大吉。
第135章 除夕前(重寫)
翌日清晨,薄薄的一層天光照在台階上。
屋裡面似乎有些細碎的動靜。
刀琴劍書早著人備好了一應洗漱之用,在外頭候著,聽見卻還不敢進去,只因並不知謝危是否已經醒了起身。
直到聽見裡面忽問:“什麽時辰了?”
劍書回道:“辰正一刻。”
裡頭沉默了一陣,然後才道:“進來。”
謝危一早睜開眼時,隻覺那天光透過窗紙照進來,眼前一片模糊。抬手搭了額角坐起,才發現自己竟然是一覺睡到了大天明。
冷燭已盡,屋裡有些殘存的暖意。
向角落裡一看,那一張峨眉靜靜地擺在琴桌上,仿佛無人動過。
劍書、刀琴進來時,他已起了身,隻問:“寧二昨晚何時走的?”
劍書道:“大約亥時。”
謝危便又是一陣沉默,末了卻沒有再說什麽,只是換衣洗漱、用些粥飯。
天教之亂既平,在這通州勾留兩日,料理完一應後續的事宜便該啟程回京。怎奈昨日暮時好一場大雪,堆了滿地,下面人回稟說從通州到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和落石埋了,尚在清理,一天兩天怕不能成行。又加之張遮、蕭燁及大部分幸存之兵士都有傷在身,謝危聽了下面一番稟告後,便吩咐下去,先在通州盤桓兩日。
一應大小官員昨日早得聞京中來了人,今日全都趁機來拜。
原本一個清淨的上清觀門口,竟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不熱鬧。
*
薑雪寧昨日晚上從謝危房中溜出來後,本意是順道想去看看張遮的,但經過他房門時但見燈燭熄滅,一片漆黑,又想他連日來奔波疲累、殫精竭慮,正該好生睡上一覺,於是忍了沒去打擾。
到第二日一醒,她便去找。
張遮氣色較之昨日自然是好了一些,只是慣來沉默寡言,兩人又已經脫離了險境,再不像是路途中那般可權益從事、相互依存的狀況,是以任薑雪寧伶牙俐齒,也不知對著這悶葫蘆要說些什麽。張遮又恪守禮節,更不用說有醫囑在前,要他好生休息,薑雪寧也不便太過攪擾,隻好早上看一回,晚上看一回。
張遮如何想不知道。
她自個兒隻覺得殊為滿足,倒是一點也沒有想家的模樣,成日裡開開心心,笑容常掛,上清觀裡誰見了她都覺得舒坦。
只是天公實在不作美。
通州官員鬧鬧嚷嚷來拜了兩天,謝危也著手料理完了鏟滅天教一役後的殘局,還跟蕭遠議了好幾回的事,本準備啟程離開了。
年關已近。
若腳程快些,眾人當能趕在節前回家。
可沒想到,第三日早上又下起大雪來,驛站那邊傳來消息,說前些日坍塌過的山道又塌了,是前些日雪化匯聚成洪流,給衝垮的,仍舊走不得。
薑雪寧坐在窗前,以手支頤,聽了小寶轉達的話之後,不由道:“難道過年也留在通州?”
小寶把熱茶給她換上,道:“聽先生的意思,多半是了。”
薑雪寧便皺了眉。
小寶 道:“蕭國公他們也走不了,前些天才和先生商量過,說除夕那日要找家酒樓大擺宴席,犒賞軍士,以慰大家思歸之心。您若想家得慌,到時也可去湊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