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危回眸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自四歲起學琴,如今勉強算摸著門檻吧。”
眾人不由怎舌。
沈芷衣更是掰著手指頭幫他算了算,嘴巴都不由張大了:“那得學了有二十多年,這才小成……”
謝危道:“我算愚鈍的,長公主殿下若天資聰慧有靈性,便未必需要這麽久了。”
他停步時正好在薑雪寧面前。
薑雪寧聽見他說“愚鈍”兩個字,便沒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姓謝的若都叫“愚鈍”,那這天底下還有聰明人嗎?
然而謝危面上卻沒有任何旁人故意自謙時的那種怡然得色,相反,是認真且低沉的。
她於是意識到——
謝居安竟然是真的覺得自己愚鈍,於琴之一道,二十多年只能算小成。
因著今日都要學琴,眾人的琴都端端地擺在了桌上。
薑雪寧的琴也不例外。
那一張蕉庵就擺在她面前。
謝危一低眸,目光從她身上掠過,便自然地落在了這張琴上,也不知是不是認了出來,多看了有片刻,才重新抬眸用審視的眼神注視著薑雪寧。
薑雪寧背後汗毛登時倒豎。
好在謝危似乎只是因為這張琴多看她一眼,並未有多說什麽的意思,很快便從她面前踱步轉身,回到了殿上。
這才正式開始教琴。
先學的是坐。
這對眾人來說都算不上是難事。
畢竟前幾日入宮遴選時都已經跟著蘇尚儀學過了“行走坐臥”,彈琴時的坐姿雖與蘇尚儀教的坐姿略有不同,可萬變不離其宗,總歸是身不能搖,頭不能動,目不別視,耳不別聞,坐有規法。
薑雪寧上一世好歹是經歷過宮廷洗禮的人,之前在蘇尚儀那邊就已經大展過風頭,¬此刻是在謝危面前,自然更不敢有半分的馬虎。
謝危一個個看下來,都點了頭。
末了又停步在她面前,倒難得有些刮目相看之感,道:“不錯。”
薑雪寧聽見這兩個字,表面鎮定,心裡已恨不得以頭搶地了。
謝危原是覺得她好才誇了一句,怎料誇完之後再看,她一張臉上竟莫名有些心虛,神情勉強,坐在那張蕉庵古琴前,跟坐在針氈上似的。
怕成這樣?
他雖不知自己怎麽就成了洪水猛獸,可也隻當是自己嚇著她了,並未多想。
直到接下來學指法——
謝危從右手八法教起,準備循序漸進,由易而難,所以先講的是抹、挑、勾、剔,由他先給眾人示范過了一遍,再叫她們有樣學樣跟著來。
當中有一些世家小姐早就學過,自然一遍就會。
奉宸殿內於是響起了簡單斷續的琴音。
然而……
總是有那麽一道,或是急了,或是慢了,有時短促,有時長顫,中間或許還夾雜著手指不小心碰到另根琴弦時的雜音。
謝危眉頭頓時就皺了起來。
原本一道琴音混在這眾多並不整齊的斷續聲音中,並不明顯。可他學琴多年,造詣頗深,早練出了一副好耳朵,聽這一道琴音隻覺如鈍劍斬美玉,鏽刀割錦緞。
突兀難聽,刺耳至極!
他聽了有四五聲之後,終是有些不能忍,向著那琴音的來處看去。
不是薑雪寧又是何人?
人坐在那張琴後,看姿態倒是副撫琴的姿態,尤其她有一張遠勝旁人的臉,嬌豔明媚,加之十指纖纖,往琴弦上一搭便是賞心悅目。
然而那手指落到琴上,卻渾無章 法。
怎麽看怎麽像是雞爪子!
落指更不知輕重,輕的時候像是吹棉花,重的時候活像是能把琴弦摳斷!
謝危端看那幾根琴弦在她手指底下顫動、吟呻,隻覺一口氣在心口堵住,眼皮都跟著跳了起來。
坐得那般架勢,卻彈成這鬼樣!
難怪方才誇她一句她要心虛了。
薑雪寧還不知自己已被謝危盯上,只是覺得一雙手不聽使喚。上胭脂水粉的時候,穩穩當當,一落到琴弦上就失了準頭,摸不著輕重。
想來其實不奇怪。
別的女兒家年紀小時都學了女紅,唯獨她在那年紀,還在鄉野之間撒開腳丫子跑,河裡摸魚有她,上樹捉蟬有她,拴著別人家的雞鴨出去遛彎兒也有她……
從來沒學過什麽精細雅致東西。
對琴更沒什麽興趣。
好聽歸好聽,但也就是如此了。
哪裡聽得出什麽子醜寅卯來?
這一雙手,這一顆心,要她學琴,可不要了她小命?
薑雪寧是越彈越覺得自己的音和旁人不一樣,心也就越虛,偶然間一抬頭,謝危已經站在她面前了。
她手一抖,差點沒把琴弦挑斷。
謝危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沒學過?”
薑雪寧覺著自己渾身都僵硬了,戰戰兢兢回:“先生不是說權當自己沒學過,從頭開始,重新來過嗎?”
謝危眼皮又跳了跳。
薑雪寧於是覺得脖子後面冒寒氣。
謝危忍了沒發作,再看一眼她手底下壓著的琴,隻道:“你且坐著,別糟蹋這琴了。”
果然是看出琴的來歷了!
薑雪寧心底頓時哀哀叫了一聲,暗道自己早該想到的:姓謝的好琴成癖,燕臨說尋張好琴去上學必能討得他喜歡,卻不知好琴並非人人能彈,若是人配不上琴只怕非但不能討好了謝危,反惹他嫌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