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想。
在宮裡面不爭不搶,安心做好自己的事,也從不摻和什麽爾虞我詐,隻待年歲到了被放出宮去,回家見著家人笑靨相對,為他溫粥沏茶。
然而昨日……
皇后娘娘鍾愛的那隻建盞並不是他打碎的,而是他聽從女官吩咐,從高閣上拿出匣子來打開時,就已經碎在裡面了。
此物乃是皇后娘娘自母家帶來的,常做睹物思人之用,本在他管轄的范圍內。
一朝拿出來要看,竟然碎裂。
皇后娘娘大怒之下處罰他,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鄭保甘心受罰。
只是跪在坤寧宮的宮門前,被所有往來的宮人太監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時,他也會忍不住地想:那建盞好端端地放在匣子裡,輕易怎會打碎?
而往日與他交好的太監,也無一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縱然是已經見慣了宮中人明哲保身的寒涼,亦不免有幾分齒冷吧?
薑雪寧便是這時候出現的。
一道嬌柔的嗓音,聽著有那麽一點故意,像極了后宮中那些假作柔弱的妃嬪,有些膽小有些畏縮。
鄭保當時想,大約是哪家的嬌小姐。
可誰料到,就是這位“嬌小姐”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使得他免受坤寧宮嚴苛的懲罰。
明面上救他的自然是樂陽長公主。
可凡在宮中待過兩年的,誰都能看出來,真正救了他的是薑雪寧。
樂陽長公主的恩情固然要記在心中,可更該謝的是這位薑二姑娘。
分明是素不相識,不過從旁路過,連他昔日所識的朋友都不敢在這種時候為他求情,卻有這樣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開口相救。
鄭保覺得那是黑暗罅隙裡透進來的一線天光。
盡管暖意僅有一絲,可流徙於寒冬中的旅人,卻願憑借著這一絲的暖意,相信世間的善和好,相信豔陽的春日不久便會到來。
他實是懷著一種無來由的歡喜來的。
可這位當日救了他的薑二姑娘竟然告訴他——
我救你,目的不純。
鄭保有一瞬間的茫然,差點沒反應過來,待真正意識到薑雪寧說了什麽時,心底便像是有什麽輕飄飄地墜落下去。
他怔怔望著薑雪寧說不出話來。
薑雪寧卻問他:“失望麽?”
失望?
或許算不上吧。
但總歸有那麽一點無法否認的落寞,畢竟他以為這位姑娘同宮裡其他人都不一樣。
鄭保慢慢道:“您使我有些困惑。”
薑雪寧也說不清那瞬間自己為何會將那句話脫口而出,大約還是覺得自己不配吧?
她莞爾:“那你是來報恩的嗎?”
鄭保道:“原本如此打算。”
薑雪寧眉梢微微一挑:“現在呢?”
大約是因她的神情太過輕松,不自覺讓人跟著放松下來,鄭保覺著自己沉沉的心緒也莫名輕快了許多,凝望著薑雪寧時,才發現她用一種很認真的眼神看著他。
是他見過的眼神。
與她救他那一日如出一轍,在嬌豔的表象下暗藏荊棘。
於是有刹那的恍惚:哪裡一樣呢?宮裡人人恨不得把厚厚的面具在臉上糊一層又一層,叫人看不清自己才好。眼前這位姑娘卻是真真兒的,如此坦然地說,救他是另有目的。
若宮內人人都如此坦蕩,哪裡來那些醃臢汙穢?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來,眼眸彎彎像是兩芽新月,隻道:“您救了我後,若是不說,的確目的不純;可既宣之於口,目的便很純粹。”
薑雪寧點點頭:“這倒也是,想施恩於你,讓你為我所用麽。”
鄭保一怔,道:“您很坦蕩。”
薑雪寧隻咕噥一聲道:“那是你沒見過我虛偽的時候。”
但這話聲音壓得低。
她又續道:“畢竟聽說鄭管事是個老實的好人,若有一腔忠心,也該交付給值得的人才是。我麽,便是救了你騙你說是好心救你,往後你發現我不是這麽個好人,那豈不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你放心,我只在宮中待半年,老老實實也不做什麽壞事害人,只是怕有一日處境不好孤立無援,所以想提前找個人照應,萬一遇著什麽事也不至於措手不及。不知道鄭管事願不願相幫?”
鄭保習慣了宮裡人說話說一半藏一半動輒“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架勢,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樣直白的言語了,以至於聽完這話後竟忍不住左右看了看附近有沒有旁人。
只是看完了卻覺出一種怪異的悲哀。
入宮這許多年,他到底也是被這座皇宮給馴化了,以至於盡管沒有害人之心,也恐隔牆有耳。
眼前這位薑二姑娘固然是在樂陽長公主面前說得上話,甚得殿下青睞,可宮中一朝尊榮一朝受辱的事情實不鮮見。
未雨綢繆又有什麽錯呢?
況且無論是出於何種目的,對方都是救了他,鄭保發現自己竟難以說出拒絕的話來,又或是他的心告訴他,他不想拒絕。
西斜的余暉從陰翳的雲層間瀉出來,照在朱紅的宮牆上,又折出一抹紅意,暈染在他清秀且猶帶著傷痕的臉頰上,連眉眼都沾著暖意被融化了似的。
薑雪寧忽然發現這年輕的太監長得也是極好。
鄭保思慮片刻回道:“您是我的恩人,若確非想要害人,鄭保又有何事不能相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