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儀丞冷冷地笑了一聲:“是嗎?”
謝危將那燒水的壺放回了爐上,臉色倒沒變,轉過來還為公儀丞斟上了茶,道:“危自問並無有損天教之所為。”
公儀丞的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站了起來,踱了兩步,從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俯視著他,竟道:“那通州、豐台兩城外面的事又怎麽解釋?”
謝危飲了口茶,挑眉:“什麽事?”
公儀丞看著他這淡靜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樣,終於覺得一股怒氣從胸中起,聲音也變得尖利了幾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錯要對付勇毅侯府,可煽動民心引得天下紛亂,更能借此拉攏軍中勢力,壯大我教,實乃顛覆朝廷的天賜良機!可先後派去三撥人都如泥牛入海沒了音信,過後不久竟在碼頭的葦蕩裡找到屍首,悉數為人截殺!你會不知情?!”
大約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燙,沏出來的茶湯劃過舌尖,留下的卻是幾分發澀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擱陳了。
謝危於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抬眸時對上公儀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來:“哦,還有此事?自公儀先生入京後,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應事務都由先生在打理,倒還真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誰做的了?”
“……”
四目相對,謝危的眼眸與神情都平和極了,公儀丞卻是緊緊地繃著,整張臉都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凝重。
縱然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可公儀丞似乎總與謝危不對付。
他覺得教首這一步棋就是下錯了,當年就該斬草除根不該留下這麽個人,還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這天教勢力難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歸山!
公儀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還以為度鈞與勇毅侯府畢竟關系匪淺,此次那小侯爺冠禮你還親去為其加冠、取字,看著還像是念舊情的模樣,進而以為你對天教的計劃有所不滿,暗中阻撓,覺得教首太過殘酷呢!”
謝危道:“公儀先生誤解了。”
然而他說這話時卻並未直視著公儀丞,而是轉眸去看庭院裡凋敝的草木,接著便起了身來,負手到窗前:“我的志向與教首的志向一般無二,公儀先生在教中這麽多年,我之所為,該是早有所知的。”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為知道罷了。如今到了京城,須知人心易變。”公儀丞笑得嘲諷,“朝野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知道,‘謝先生’很受聖上青睞,不久前甚至已經執掌了翰林院,地位越發穩固。只怕再等上兩年,不僅有帝師之名,只怕連帝師之實也快了!榮華富貴迷人眼,誰還記得當年發過的誓,立下的志?”
窗欞上有著精致的雕花,頗有幾分江南情調。
只是江南沒有這樣冷的朔風,這樣大的白雪。
邊上擱著一只花觚,然而這時節並無什麽新鮮的花枝,插在裡頭的只是三支箭。
謝危伸手拿起一支來。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鐵打成,箭身上描著細細的銀紋,箭羽卻是兩片精致的金箔,嵌進箭尾。這種乍一看有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大約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贈的玩意兒。
他手指輕輕地轉了一轉。
這一根箭也跟著轉了轉。
謝危道:“公儀先生這般言語,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說來,宮裡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筆了?”
獻給蕭太后的玉如意上刻著逆黨妖言。
一樁風波鬧下來折損了他在內宮中的布置,三兩年心血毀於一旦,竟被逼得斷尾以求自保!這一筆帳,他可都還沒算呢!
話說到這裡,終於算是有了幾分刀光劍影的針鋒相對之感。
公儀丞一聽便大笑起來。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來,端起茶,卻陰沉沉地道:“ 我壞了你的布置,動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滿的!”
謝危來到茶桌前方,背後便是那一堵空蕩蕩的用以面壁的牆,隻道:“旁人有所求,才會受我拉攏。在宮裡面當差的,大多都是貧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門忠烈,保家衛國,稱得上社稷棟梁。公儀先生輔佐教首多年,出謀劃策,運籌帷幄,也曾傳教布道,今來京城卻是先鬧玉如意一案風波牽累眾多無辜之人,又要陷侯府於不忠不義之地,置其滿門性命於不顧。敢問先生,又是否還記得當年發過的誓,立下的志?”
“好,好!可算是說出真話來了!”公儀丞忍不住地撫掌,但注視著謝危時卻多了幾分蔑視,“數月前教首派我秘密來京中了解情況主持大局的時候,便曾有過擔憂,一怕你富貴迷了心,二怕你與侯府牽扯太深婦人之仁!我本想你是個顧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
謝危回視著他,沒有接話。
公儀丞的目光冷冷地,連聲音裡都透出幾分寒氣,道:“你可不要忘記,當年是誰饒過你一命,又是誰讓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該知道自己在什麽位置!教首要做的事,豈有你置喙的余地?!”
謝危依舊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無溫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著越發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許的光亮。
公儀丞的口吻已儼然不是相談,而是訓誡了,且自問年比謝危長,在天教資歷比謝危深,有資格教訓他這麽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