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完這一切,天空已露出一絲魚肚白。將近十個鍾頭的徒步跋涉,加上挖坑填土,終於耗盡了孟連生最後一絲力氣。
他靠在表叔新鮮的墳包旁,想要小憩片刻,但夜寒露重,一旦停下來,隻著薄棉襖子的身體,實在冷得厲害,他只能半睜著眼睛,望著天空的月亮,等待晨光降臨。
黎明前的天空和大地,是一種混沌不清的灰沉。
就像是他這些年過的日子。
他記得幼時的日子也是有過色彩的,比如上山上蔥鬱的草木,田地裡的油菜花,私塾裡的課桌。
只是後來,親人一個一個全部離自己而去,隻留下饑餓和孤獨。及至今日,他親手送走了最後一個與他相依為命的人,以後就徹底只剩下他一個了。
他並沒覺得多悲傷,只是空洞麻木,還有些茫然孤獨。
而在這茫然中,又似乎有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在告訴他,日後不能再這樣活。
第一縷朝陽灑在身上時,孟連生從混混沌沌的思緒中清醒過來,跪在地上給表叔磕了三個頭,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片亂葬崗。
*
龍嘉林清晨要啟程回豫北。
昨晚即使多喝了幾杯酒,沈玉桐也早早起床,為好友送行。
兩人出門時,龍嘉林的車子和幾個馬弁已經等候在驛館門口。
龍參謀換上了灰藍色戎裝,腰間別著一把槍,高大挺拔威風凜凜,是個英姿颯爽的模樣。
幾個馬弁上來,畢恭畢敬喚了一聲:“少爺。”
龍嘉林很有些倨傲地點點頭,睥睨著幾人,揮揮手:“嗯,你們稍等,我說兩句話就上車。”
他顯然很有點威信,因為這幾個馬弁退下的姿勢,簡直稱得上唯唯諾諾。
沈玉桐想,小龍昨晚說得沒錯,他確實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龍嘉林對手下是一臉冷酷,如寒冬冰霜,但轉而看向沈玉桐時,又是一派春回大地的熱情溫和,他兩隻大手抬起來,握住對方的肩膀,朗聲笑道:“小鳳,我爸爸肯定能會上海做官的,到時候我就能長久待在上海,你要等著我。”
沈玉桐笑著點頭:“那我就祝龍叔平步青雲。你自己在外也要當心。”
龍嘉林一拍胸口:“放心,我知道保護自己,等我爸爸做了淞滬警察署署長,以後你們沈家在上海,就由我罩著。”
沈玉桐搖搖頭,道:“好,我等著你”
龍嘉林揚眉一笑,拍拍胸口:“放心,我命硬得很,肯定不會有事。”
他走到小汽車旁,又轉身對立在路牙的沈玉桐揮揮手:“小鳳,我有空也會回來看你,你保重。”
沈玉桐抬手回應:“一路順風,保重。”
目送車子絕塵而去,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沉下來,變成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自從大總統死後,北洋和各路地方軍閥四分五裂,誰都想上位,誰也不服誰,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碼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混戰之下,最受苦的總歸是平頭百姓,他們這些商家當然也不會不好過,實業發展嚴重受阻礙。上海租界區尚且安寧,但也越來越多勢力湧進來,商家一方便要應付洋人,一方面還得上供這些軍閥,不然很難得到安寧。
如今上海在江蘇轄下,龍震飛是浙江一派,他想回上海掌管淞滬警察署,那必然是江浙兩方又得發生摩擦。
他搖頭歎氣,雖然擔憂,但打仗一事,也不受他控制,幸而他們沈家身處租界,即使是最壞的情況發生,要明哲保身也不算難,無非是破點財而已。
他拋開這股杞人憂天,喚來汽車夫去取來,準備回城。
這輛黑色雪佛蘭小汽車,是沈老爺子前陣子專門為他添置的,車子很舒適,只是從松江入上海城的這段官道,路況實在不算好,時常就會出現一段坑坑窪窪亂石遍布的土路。
這會兒時日尚早,路上鮮少人馬,汽車夫便將車子開得很慢,哪知沒行多久,路過一個水坑,車身狠狠顛簸了下,輪子陷入了水坑,動不了了。
汽車夫重新打火啟動了好幾次,都未能成功,隻得對後排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還得麻煩你上前踩油門,我下去推車。”
“行!”沈玉桐點頭,幸而他是會開車的。
汽車夫從駕駛座下來,他坐上前握住方向盤。然而這泥坑吸力實在不容小覷,汽車夫使出吃奶的勁兒,後車輪始終卡在泥水中出不來。
中年車夫狠狠深呼吸了兩口氣,擦了把額頭的汗,轉頭四顧。冬日清晨郊外,連隻鳥雀都看不到,只怕半天都等不來一輛路過的車馬。
正是心急如焚時,汽車夫雙眼忽然一亮,原來是後方隱約出現一道身影,正在往他們這個方向走。
他忙跑到車旁,朝駕駛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您別急,有人過來了,你在車內稍等片刻,我叫他來幫忙一起推一把。”
沈玉桐原本就沒急,就算車子啟動不了,等稍晚一點,總會有路過的車馬,搭個便車進城不是難事。
他點點頭:“你去吧。”
汽車夫三步並作兩步兩步,沿著土路朝後方跑去,跑到那不緊不慢的行人跟前,見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面上更是一喜,一臉見到救星的熱切模樣:“小兄弟,能否搭把手幫我推一下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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