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連生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銀元票,退後兩步擺擺手,有些結巴道:“不……不用。”
沈玉桐伸在半空的沒有馬上收回,怔了下後,不動聲色地打量一番面前這位少年人,對方身上破舊的黑短褂,已經有些見短,應該是穿過好幾秋。
顯然,這是一個窮苦出身的孩子。
最後,他將目光落在孟連生臉上,對方帶著一點淺笑,一雙烏沉沉的眼睛,定定望著自己,裡面是一片純淨赤誠,像是從未被塵世汙染一般。
顯然,他的拒絕顯然並非在跟自己客氣。
這不禁讓沈玉桐覺得自己手上的兩張錢,是對少年好心腸的侮辱。
他笑著將錢收回,道:“小兄弟你幫了我,我總要感謝的,若不然我請你吃頓飯。”
孟連生依舊擺手:“不用了,舉手之勞而已。”
沈玉桐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咦了一聲:“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孟連生微微一怔,想起那日在碼頭,對方坐在自己對面,自己看他時,要抬頭仰視才行。那時,明明隔得不遠,卻仿佛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土。
但此刻,兩人相對而立,他並不比對方矮多少,看著對方亦只需平視。
他先前並未覺得擦鞋是一樣多低賤的活兒,但現下卻忽然有點難以啟齒,仿佛只要不說,他與對方就是平等的。
於是他本能地搖了下頭,連連退後幾步,然後擺擺手,轉身快步走了。
沈玉桐愕然地看著對方一言不發地離開,怔愣片刻後,又好笑地搖搖頭。
一旁的阿福道:“這個小兄弟真是有意思!”
沈玉桐點頭笑道:“這世道還有如此仗義不求回報的孩子,確實難得。”
話雖如此,但上海灘這麽大,兩個雲泥之別的人,這點交集實在微不足道,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次再見的機會。
他當然也沒將這件事如何放在心上。
*
這廂道別沈玉桐的孟連生,揣著身上的兩個大洋,進了旁邊的百貨商店。路過一家西裝品牌,他又想起沈玉桐,以及他身上質地精良的筆挺西裝。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褂,邁步走了進去。
店員是個身穿三件套的年輕男人,見這樣一個打扮的少年人,好奇地東摸摸西看看,臉上露出一絲不屑,仿佛忘了自己也不過只是在給人打工,每個月領一筆不算豐厚的薪水。
他用上等人打量下等人的目光看了眼對方,略帶鄙薄地開口:“店裡最便宜的西裝三元一套,不買的話不要摸,以防弄髒影響出售。”
孟連生縮回放在衣服面料上的手,面無表情看了眼旁邊那倨傲的店員。因為看出他的狐假虎威和虛張聲勢,所以對方的輕視對他來說無關痛癢。
他點點頭走了出去,剛剛走到門口,便聽裡面的人抱怨:“現在一些人,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口袋裡有幾個大洋,什麽店都敢進!”
孟連生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的兩個大洋。
兩個大洋買不起西裝,他一個擦鞋匠也不需要穿西裝。
從百貨商店出來,他在附近找了一家便衣的中式成衣店。
老板是個老裁縫,衣裳賣得很便宜,兩套成年男人的夾棉短褂,不過五角小洋。孟連生很滿意,拎著兩套新衣裳,踏著暮秋的斜風細雨,回了碼頭旁的舊工棚。
*
沈玉桐在老正興菜館吃了午飯後,才回到沈家花園。
母親早逝,大嫂碧雲便充當了他的半個娘,碧雲是個正經八百的少奶奶,嫁入沈家二十年,過得是正經闊太太日子,雖然年過四十,但保養得宜,圓團團的一張臉不見半絲皺紋,富態優雅,渾身上下戴的珠寶首飾,抵得上尋常人家過幾輩子。
見到阿福拎著的大包小包,她笑盈盈拿過來。
因著過幾日沈玉桐就要去家中工廠上班,今日出門便是為了購入幾件新衣。
碧雲翻出出小叔子買的新西裝,版型頗佳,質地精良,都是百貨商店的牌子貨。
“這套多少錢?”她拿起其中一套隨口問。
衣服是在百貨商店隨手買的,沈玉桐沒太注意價錢:“好像是十元。”
“這麽便宜?”碧雲皺眉嘖了一聲,顯然是覺得十元錢的西裝配不上小叔子的英俊瀟灑,“不過不打緊,這些衣裳你先湊合著穿穿。我給你大哥經常定做衣裳的那家店,都是洋裁縫,做西裝的手藝那是沒得說,回頭大嫂帶你去。”
沈玉桐笑:“謝謝大嫂。”
*
作者有話要說:
頂級獵手通常是以獵物姿態登場。
所以不管小擦鞋匠遇到啥事,都不用可憐他,他不值得?
第6章 舊友
江南的冬天,又濕又冷,工棚四面透風,晚上睡覺要擠在一塊才能稍稍暖和些。孟連生的鄰鋪是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小夥子,名喚肖大成,也來自徽州,跟著同鄉一起來的上海,只是同鄉沒做幾日便離開,留下他一個人在碼頭謀生。
肖大成愛說,孟連生願意聽,又年歲相仿,幾個月下來,兩人已很熟悉。
現下天氣變冷,肖大成便連人帶被子挪過來,同孟連生和表叔湊成一床。
肖大大成不僅跟孟連生差不多大,身體也同他一樣瘦,個頭卻要矮上幾分。他不如孟連生有力氣,做腳夫做得十分辛苦。冬月初時,因為包袱太重,他不慎崴傷了腳,只能停工兩日,暫且在工棚裡休養。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