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瑛靠在石壁上,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樣衣衫單薄的人。
他們三五成堆地縮在不同的角落裡,沉默地盯著鄧瑛,情緒大多有些複雜。鄧瑛將戴著刑具的腿向後撤了幾寸,褲腿落下來勉強蓋住了他腳腕上的擦傷,一個年輕人在眾人的目光下扯下衣服上的一塊布,試探著遞給鄧瑛,怯生生地說“用來裹一下腳腕吧。”
鄧瑛低頭看著那塊灰白色的破布,一時間忽然就有了和這些人境遇相連的感受。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南海子的倉房,平時用來存放海子裡準備供應宮中的糧肉,但這會兒倉內卻幾乎是空的,只有倉頂伶仃地吊著幾塊乾肉。
秋季收成不好,司禮監就把這個地方辟成了暫時性的拘留營。倉庫裡居住的,全是無籍的閹人。貞寧初年,朝廷禁止私自閹割男性,對於自宮逃避徭役賦稅的人也施以重刑,但後來由於皇家子嗣增多,二十四局的事務逐漸繁雜,對閹人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所以初年的禁令至此基本上變成了空文。
南海子裡的人,大多自宮為閹,有些人不過十五六歲,也有些人上了年紀。他們白日在南海子裡勞作,夜裡就擠在倉庫裡安置,各懷憧憬地等待著司禮監和二十四局的人來挑選。
鄧瑛是這些人當中唯一的“男人”。
也不知道安排的人是不是刻意的。
螻蟻圍困傷鶴。
這到也是刑前最好的羞辱。
“這個不……哎喲我去……”
門口風燈把人影燎出細絨絨的毛邊兒。
鄧瑛抬起頭,楊婉抱著一一大摞藥草從角門溜了進來,話還沒說完就直接摔在了他的面前。
地上都是乾草和麥麩,跟皮肉摩擦立即見血。
楊婉痛得眯眼,掙扎著坐起來看了一眼破皮的手掌,無奈地朝傷口連吹了幾口氣了。
已經半個月了,她還是沒能習慣這副身體。
倉內的人都沒有出聲,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楊婉。
齊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後,就各自縮回了角落。
楊婉咳了一聲,吐出嗆到嘴裡的草根剛準備站起來,額頭卻撞到了鄧瑛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頭,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靠牆坐著,伸向她的手乾乾淨淨地攤開,手腕上束縛著刑具,囚衣單薄的袖子此時滑到了手肘處,露出手臂上的新舊交錯的傷痕。
絕色美人啊。
楊婉在心裡感慨,這被刑罰蹂躪過後完美的破碎感;上經家破人亡之痛,下忍殘敝余生之辱卻依舊淵重自持的性格,要是拎回現代,得令多少妹子心碎。偏他還一直不出聲,神情平靜,舉止有節,對楊婉保持研究對象初期神秘感的同時,一點不失文士修養。
“行……行了,我自己站得起來。”
她說著起來拍掉身上的草灰,小心把地上的草藥堆到鄧瑛腳邊。
“你這個腳腕上的傷再摩下去,就要見骨了。以後吧得跛在這一劫上,我呢也不是什麽正經醫生啊,這草草藥的方子是外婆在我小時候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記全沒有。要好呢你不用謝我,要沒好…”
她伸手試圖去挽鄧瑛的褲腿,“要沒好你也別怪……”
鄧瑛在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褲管時,突然將腿往邊上一撤,楊婉措不及防地被他的力道猛地往旁邊一帶,扎實地又摔了一跤。
“我勒個去……”
鄧瑛仍然沒有說話,眼神中到也沒什麽戒備,只是有些不解。
楊婉趴在地上翻了個白眼。自己直起身,索性盤腿坐在他面前,淡定地挽好散亂的頭髮,攤開雙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一些,“來,我坦白跟你說,我就想給你塗個藥,你跟我也攤開說,都半個月了,你要怎麽樣才肯讓我碰你。”
鄧瑛摟住手上的鐐銬,彎腰把被楊婉撩起半截的褲腿放了下來,繼而把手搭在膝蓋上,沉默地閉上眼睛。
就像之前把所有的耐性都奉獻給了原始文獻,楊婉覺得此時自己的脾氣好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真實。
“鄧瑛。”
她盯著鄧瑛的臉,調整情緒喚了一聲他的姓名。
面前的人只是動了動眼皮。
坐在鄧瑛旁邊的一個上了些年紀的閹人看不下去了,出聲勸楊婉,“姑娘啊,自從他被押到我們這兒來啊他就沒張過口,可能……”他說著指了指喉嚨。
楊婉聽完不禁笑了一聲,“哈,他不知道多能說。以後能氣死一堆人。”
老人聽著她明朗的聲音也笑了,“你這姑娘說話,真有意思。”
無論在什麽年代,被人誇總是開心的。
楊婉從手裡分出一把草藥遞給老人,“老伯我看你手上也有傷,拿這個揉碎了敷上,有好處的。”
老人沒敢要,反問道:“這些草藥姑娘是哪裡來的。”
“李太監那院兒裡的小曬場上扒拉來的。”
她這麽一說,連鄧瑛都睜開了眼睛。
老人壓低了聲音,往角落裡縮了半寸,“偷……偷的啊。”
“嗯。”
她說著衝鄧瑛擠了擠眼,“以後你有錢了,自己還給李善啊。”
老人的眼神焦惶,不安地問楊婉,“姑娘,偷李爺的東西,你不怕被打呀。”
楊婉看著鄧瑛的眼睛笑了笑,隨口回應老人,“還好,我人溜得快。”
話剛說完,門口的泥巴地裡傳來一連串乾草稈子被踩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