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是……”
“那是什麽?”
“是……是……”
蔣賢妃抿緊了發烏的嘴唇,伏下身哭得泣不成聲。
楊婉撐著膝蓋站起身,對門前的人道:“把我們承乾宮的門打開。”
蔣賢妃聽了這話再也顧不上什麽,撲跪到楊婉面前,“不要開門,不要開門!我告訴你,我全告訴你……”
“你說。”
“是何掌印,都是他安排的,那個奶口也沒有死,連夜就被他送出宮了,我也是奴婢出身,宮裡朝內,都無依無靠,我當時一時迷了心,想為我的兒子爭個前途……我知道錯了,我向寧娘娘請罪……求你放過我,易玨還小……”
楊婉沉默了良久,才抿著唇哼笑了一聲,“鄭秉筆慘死,三百人被杖斃,娘娘卻在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才肯告知真相。”
第82章 蒿裡清風(九) 婉婉,我不會啊。……
蔣賢妃仰起頭,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青經凸暴,“你也知道我是糊塗人,陛下臨幸我以後,我就這麽一路被人拽著上來了。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陛下,哪個不是我的主子,就連司禮監和內閣的話,我也不敢不聽啊……”
她說著,頹肩跪坐下,素綢衣鋪開一地,像一朵開到極致後不得不萎縮的弱花。
楊婉舉著燈照亮蔣賢妃的臉,蔣賢妃忙抬袖遮擋。
“別躲,娘娘將才說,您會去求張次輔是什麽意思。”
“我……我沒說。”
蔣賢妃說著說著,瑟瑟發抖地將身子背了過去,不敢面對楊婉手中的燈盞。
楊婉輕握住蔣賢妃的的手腕,拿下她遮目的手,“殺人殺得多了,總有一日會把刀落在自己身上。您現在躲已經沒有用了,鄭秉筆和姐姐不會原諒娘娘,我也不會。”
蔣賢妃含淚顫聲問道:“你是要把我和龐凌,帶到陛下面前去嗎?本宮不去,本宮死也不去……”
楊婉搖了搖頭,“我雖然不會原諒娘娘,但我不想讓娘娘這樣一個糊塗人,死在那些聰明人的前面。”
蔣賢妃聞話忙轉過身,眼中驚懼未消,“你還能給本宮活路嗎?”
“還能。不過只有一條。”
蔣賢妃忙拉住楊婉的手臂。
“你說。”
楊婉掰開她的手,直起身。
“娘娘脫簪面聖,向陛下舉發清波館一案背後之人,求陛下將功折罪,赦了您的死罪。”
蔣賢妃聽完此話,雙腿頓時軟了,“我……”
“娘娘不舉發他,他便要舉發你了。這是娘娘唯一的活路。我不逼娘娘,娘娘在這裡自己想,若明日卯時之前,我沒有看見娘娘在養心殿前跪席,那我就帶龐凌面聖。”
“楊婉……楊婉……楊婉!”
蔣賢妃的聲音淒厲而尖銳。
楊婉沒有再理她,但那聲音卻一路追向了她。
從貞寧十二年一路過來,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喚楊婉的名字。
楊婉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這個名字很普通,甚至有點弱,大多數人聽一遍都很難記住,但她這個人吧,在現代社會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了,強烈到她父母,甚至他哥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她身上。其他的人一提起她,便總會把諸如‘不談戀愛的禿頭女博士’之類的犀利標簽貼她一身。的
相反,在貞寧年間,她是一個不堪記載的人。
她一直在旁觀,什麽都沒有做過,自然也不會有人撕心裂肺地喚她的名字,把她這個人,和其他人的命運聯系在一起。
所以此時,蔣氏淒慘地喚出“楊婉”這兩個字,求她饒恕,救命時,楊婉內心忽然抑製不住地震顫起來。
手握歷史,會不會反噬她還沒有那個物理學的學術背景,夠她去思考。
她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個歷史中的人,她的命運,跟她關聯起來的時候,也將她這個偶然飄落的塵埃,狠狠地壓死在了大明貞寧年,然而她好像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
其實身為一個研究者,不論文筆如何,對史料的掌握程度如何,所持有的歷史觀如何,所采用方法論如何,都不會真正地改變歷史。
不管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是對是錯,對一段歷史事件的複原是否精準,他們都只是一群沒有殺伐力的後人,他們雖然對無數亡人的“身後名”負責,卻永遠不必對歷史上真正的“生死”負責。
楊婉如今已經背離這一個她習慣多年的身份。
這也意味著,她與大明朝表面的割裂徹底結束,她永遠,永遠,永遠不能回家了。
可是,這並不是說她從此可以不矛盾,得以心安理得地在貞寧年間生活下去。
事實上,比起那幾十道鞭刑的切膚之痛,此時她心頭的割裂之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她什麽也不想表達,隻想和鄧瑛平和地說一會兒話。
她下意識地回頭去找鄧瑛。
地屏的陰影下,鄧瑛平靜地在與趙琪說話。
蔣賢妃已經被等在殿外的延禧宮宮人扶回去了。
趙琪在燈下問鄧瑛,把龐凌關在什麽地方。
“鎖到東偏殿的耳房吧。”
鄧瑛說著看向楊婉,“我讓趙琪留下。”
“你呢。”
這兩個字楊婉幾乎沒有過腦。
“我回值房,身上太髒了,我想去護城河舀些水衝一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