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不要跪了。”
鄧瑛站起身,“對不起老師,我對您過於無禮。”
“沒事。”
白煥松開一隻手,朝他擺了擺,輕道:“你給自己備了棺材嗎?”
鄧瑛沉默地搖了搖頭。
“做了幾年廠臣,連這都沒攢下?”
“我有一處外宅,地方好,也許能賣一些錢,不過……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東西,我不想賣。”
他說著笑了笑,“有衣裹身已經很好了。”
“符靈。”
白煥喚了鄧瑛一聲。”
“在。”
“老師贈你。”
——
這便是歷史上的“白煥贈棺”,雖然很多私籍野史裡,都對此有過描述,但是清人著的《明史》當中,卻沒有這一段。
這和楊倫所寫的“致潔”二字一樣,都曾經是楊婉研究的突破口。但是,當年的她只是試圖從這兩代輔臣反常的態度裡挖掘出課題研究的可能性,她當時並不知道,白煥病中贈棺,此舉中暗含著那個時代的“身份包容”。
作為“人文”的一部分,這種身份包容,並不能算作思想萌芽,隻存在於師生兩代人情誼之中。
可對於鄧瑛而言,那是‘文心’的印證。
恰如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的青天一般,雪風將塵埃,枯葉,一並卷上青天,而那日,又恰好天懸晴日。
日光之下,萬物和光同塵。
楊倫坐在廣濟寺前的面攤子上吃麵,一陣大風,將幾片枯葉刮進他的碗裡,面攤子上的老人看見了,忙擦著手走上來道:“哎喲,再給大人煮一碗。”
楊倫沒有說話,挽起袖將碗中的碎葉子撿出來,端起碗來吃了兩大口。
“大人……您今兒看著不大痛快啊。”
楊倫沒出聲,卻也不肯把碗放下來。
老人看見他端碗的手有些微微發抖,卻想不到,面碗之後,他幾乎是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在眼底莫名打轉的淚忍了回去。
“多少錢。”
他放碗起身,伸手要掏錢。
面攤上的老人蓋上鍋兒蓋,哈著熱氣朝他擺手道:“不收您的錢了,這攤子上風大,害您吃了塵,還受了冷,這地境上,白日不讓擺攤子,五城兵馬司一來,我就得遭殃,再守一會兒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宮吧。”
楊倫朝鍾鼓樓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禦門議先帝大殮之禮,禦座上無人,司禮監與內閣屆時分立禦座兩側。
而中間只會立一個人。
楊倫閉上眼睛,至此他已經無法再為這個做什麽,甚至連他的衣冠體面都不能再維護。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見鄧瑛時,二人之間的對話。
他問鄧瑛有沒有什麽需要的東西,他讓人去買。
鄧瑛垂手笑了笑,隻說要紙筆寫罪呈,不過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買了。
第134章 夕照茱萸(四) 可以讓我自己走嗎?……
不需要楊倫刻意做什麽,這也就是在立場上避開了楊倫。
楊倫走在去往鍾鼓樓的路上,斷斷續續地回想著,他與鄧瑛在京城當中的這幾年。
認真想來,他自己過得挺刻意的。
洋洋灑灑地寫就《清田策》,接著便南下主持清田,推行新賦,一刻都不曾松懈過。
瑛則是被裹挾在其中的人,他沒有影響過內閣的任何一個決策,楊倫等人想做的幾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裡,沉默地推著這些的船舟,自從他掌東廠以後,北鎮撫司詔獄的法外權被分走了一半,他在張洛手下,先後保下了書院眾生徒,以及白煥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卻落到了這樣一個下場。
“下場”這兩個字實在誅心。
楊倫不忍再往下想,攏緊了罩袍,在風裡加快了不步伐。
此時午門尚未開,雖然已經過了辰時,算不得待漏(1),但由於今日是禦門議先帝身後大禮,內廷還是在端門內的值房,和門左側的五間板子房裡(2)內備了炭飯,供百官休憩。
“賜食”本就因‘職事眾多,供億為難’的緣故,在前朝末就停了,今日重啟,官員們卻大多不肯動筷,生怕在朝上內急失態。只有幾個進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著粥碗站在門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經局的幾個官員請楊倫過板子房處議事,楊倫不大喜歡應付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們一道站在板子房門口答話。說了不到四五句,端門前的城門守衛分列戒備,詹士官走到楊倫身旁朝門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試圖看清囚車上的那個人,一面疑道:“今兒什麽日子?大行皇帝大殮未過,如何“大罪面訊”(3)啊?刑部帶來的人是誰啊。”
他這麽一問,板子房裡的其余官員也走了出來,眾人哈著氣兒朝光口處看去。
齊淮陽立在囚車前傾身與車中的人說著什麽,那人垂頭聽完 ,隨即平和地點了點頭,接著刑部的差役便打開了囚車的車門,將人從車中帶了出來,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門後面。
金吾衛將軍領侍衛上前與齊淮陽交涉了幾句,在這期間,板子房外的官員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著……像是東廠的提督太監。”
“什麽?鄧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