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宇文先生的六十壽辰是半年後,明珠的生辰卻是幾日後。
隨後她們便自然而然地在棋坊轉了轉,看兩位老掌櫃下了盤棋,直到棋局結束,遂才出來。
湊巧遇見明珠是意料之外,半途遇到師母,倒像是預料之中。
夜市接近尾聲,街道上遊人漸少了。
敘清慢慢滑動輪椅,打算回府,他獨自滑到小巷時,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忽然停了下來。
是明珠嗎?
會是她嗎?
他轉身,只看到幾個穿布衫的孩子跑過,尾後有一個婦人拿雞毛撣子追著。
“你們幾個混球,這都多晚了?還不曉得歸家!趕快給我滾回去睡覺!不然叫你們爹拿大棍子來!”
明月照著冷清的小巷,光輝送著她們遠去,耳畔逐漸安靜下來。
不知怎的,敘清笑了笑。
大晚上的,她一個姑娘,還跑出來做什麽。
怕是他瘋了,才有這樣的念頭。
高牆上一個藍衣青年一直跟著這抹清瘦的身影遠去,沒有主子吩咐,就這麽默默跟著。
敘清回到敘府時,濃雲早已遮住了月亮,灰暗的夜裡,府門口有抹微弱的燈光。
敘清似有所感,遠遠看去,一瞬間,直接僵在原地。
看到他,那抹微光也動了動,試著走近些,而後跑過來。
是明珠提著燈籠。
她額上冒了汗,跑到敘清面前,氣都沒喘勻,便道:“母親近日風濕痛,脾氣不好,今夜……你別在意,她平時也總這樣的,我和父親都說讓著她。”
敘清緊緊攥著輪椅扶手,壓抑的低聲幾乎是克制不住的發顫:“你還出來做什麽?若是遇到歹人怎麽辦?怎麽還是不懂得保護自己?胡鬧!”
明珠許久沒聽他說過這樣多的話,就像小時候,敘清最嘮叨,她回頭看看她的婢女,笑道:“你忘了嗎?音枝是你親自選的,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算遇到歹人也——”
“明珠!”敘清抬眸看她,隱藏在黑夜裡的眼神複雜極了,他欲言又止,像是有許多話要說,最後卻是緘默,喚一聲:“九州。”
隱匿在黑夜的藍衣青年神不知鬼不覺地現出身形,“大人。”
敘清吩咐:“送她回去。”
明珠急忙道:“等等!”
九州遲疑一會,又退下。
音枝也退到一旁。
夜色籠罩的空曠處,明珠與敘清對立。
半響,敘清才開口,他聲音複又溫和,沒什麽情緒起伏:“明珠,你是該去外面廣闊的天地看看。”
明珠不知道他為何忽然說起這個。
敘清說:“京城遍地權貴,那樣的風水養育出的世家公子遠比西北的要儒雅隨和,他們有才學明事理,是朝廷的棟梁之材,往後平步青雲,是意料之中。”
明珠明白過來了,急急解釋道:“我那時候說想去京城看看絕不是這個意思!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那些西北沒有的繁華,而不是獨自留在那裡!”
敘清看著她,笑了:“明珠,你知道我去不了,也不會去。”
“我……”明珠的視線匆匆掠過他殘缺的雙腿,喉嚨一哽,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是倘若有機會,我更不是一定要去…”
“好了。”敘清無力地打斷她的話,低了聲音,去哄:“明珠,我沒有怪你,也沒有多想,想去哪裡都是你的自由,無需顧忌我,知道嗎?”
明珠垂頭不說話。
他早在她心底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根脈相連,她怎麽能不顧忌他啊?
過幾日,就是她十八歲生辰了。
殿下說的對,她真的沒有幾年可以等。家裡會為她安排親事,街坊鄰居會議論她的閑話,她不能再這樣溫溫吞吞的含糊下去。
明珠濕潤的眸子裡忽然有了堅定,她問敘清:“你說過會娶我的,如今還作數嗎?”
敘清一怔,神色變得晦暗:“那是小時候的玩笑話,當不得真。”
明珠通紅的眼眶忽然滾落一滴淚。
敘清心口被揪緊地撕扯起來,可他還是道:“明珠,我知道你明白,這些年我鮮少回銀城,待你也一落千丈,是期望你尋個好人家嫁了,我不將話說破,給你我留下顏面,卻不想,誤了你。”
曾經年少,他總衝在前面保護她,他想護她一輩子,可是天不遂人願,這腿沒有了,再也長不出新的,他站都站不起來。許多事情,都隨之落空了。到如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拖著,他反將最珍視的人傷得最深。
敘清比誰都愛明珠,他也矛盾,或許他邁一步,也是可以的。可今夜陸伯娘投來同情的目光時,看到師母的冷淡時,他忽然醒悟。
不可以。
她們在一處,沒有人會祝福,而是用那樣晦澀同情的目光打量,最後搖搖頭,歎一句:可惜了。
誰可惜?
他今日種種,已然挽不回。
可明珠那麽好,憑什麽要因為他受這些異樣目光?
敘清緩了緩,才一字一句,接著道:“是我不好,我對不住你,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明珠,聽話,去尋一個健全的良人,未來的路還很長,他會陪你走下去。”
明珠用力蹭去臉頰的淚水,抬眸看他:“若我十八歲生辰那日,你不來,從前過往即刻一刀兩斷,此後再見形同陌路,若你來,不論如何我都隻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