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韓崢的屋舍內盡是血腥氣。
藥榻下面的木盆中堆滿了浸透血液的白布巾,韓崢赤身躺在榻上,通身未著寸縷,隻纏滿裹有藥泥的細布。
額頭被包扎起來,一頭黑發散在枕後,臉上擦乾淨了,虛弱蒼白,仍是十分英俊。
身上沒有起伏,似乎已停止了呼吸。
看著十分淒涼可憐。
傅監院坐在榻頭前的一隻高草凳上,並兩指,摁著韓崢腕脈,以道意吊住他一線生機。
見到顏喬喬,傅監院很不爽地開口喚韓崢:“你等的人來了!有什麽話便說!說完趕緊進護心池!”
臉上寫滿對戀愛腦的不讚同。
顏喬喬走到藥榻旁邊,垂眸望下去。
只見韓崢眼睫動了動,緩緩睜眼。他的視野大概十分模糊,目光渙散,四下望了望,才一點點落在顏喬喬的臉上。
四目相對,他艱難地扯了扯唇角,呵地一笑。
“你居然……安然無恙,可惜了,黃泉路上……無人作陪,苦啊……”
說著苦,倒是叫人品出些豁達。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像韓崢這樣小心眼、多疑、睚眥必報的人,臨死前說出這樣的話,也便意味著他放下了。
顏喬喬手指輕顫,藏在袖中,掐住了掌心。
她想,這個人可真狡猾。他殺她的時候避得遠遠的,便是不想面對這一幕吧。
無論再如何猙獰可惡的凶獸,瀕死之際弱弱哀鳴,亦能牽動人人皆有的惻隱之心。
看著瀕死的韓崢,她不禁又想到了自己。貫心之痛遠遠超出常人想象,鮮血嗆入喉嚨,身軀毫無形象地抽搐……或許,那時江白忠亦是短暫生出一線憐憫,於是告訴她父兄之死的真相,讓她趕緊閉眼,速速尋閻王告狀去。
顏喬喬壓抑住情緒,抿了抿唇,道:“我安然無事,可真是對不住韓師兄了。”
韓崢用半渙散的目光凝視她片刻,吐著血輕笑:“你這嘴……不饒人。”
“廢話說完沒有!”身為醫者,傅監院實在忍無可忍,“說完滾進護心池去!”
“最後,一句。”韓崢彎起眼睛,無力地揮了下手,喘息著說,“顏、喬喬,你最好祈禱……我死了。我若,未死,娶不到妻,便……找你!”
他笑著,眼一翻,厥了過去。
顏喬喬隻覺一股寒麻之意順著脊椎躥起,頃刻覆滿背部、兩腮及後腦。
雖然她知道韓崢這是玩笑話,但對於她來說,嫁給他,便是真真切切的無邊煉獄。
傅監院急急摁住韓崢腕脈,語氣微變,“快,送入護心池,準備刺心針!閑雜人等速速退離!”
刺心針的作用是刺激停跳的心臟。
顏喬喬掐住掌心,與眾人一起離開蓮藥台。
走在漫天星光下,顏喬喬隻覺忽冷忽熱,身心仿佛都懸在半空。
就像做夢。
她一時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脫離了一場噩夢,抑或,眼前這一切才是夢,手一伸它便要散成鏡花水月。
恍恍惚惚走出一段,身邊的沉舟忽然悶悶說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就算韓崢真沒死,殿下也不會答應這種婚事,不會讓你嫁給韓崢的。”
顏喬喬迷茫回神,怔了片刻,唇角浮起苦笑,眼眶未熱,卻落下了兩行淚水。
殿下能管這世間一切不平,卻管不到男歡女愛去。
想來,前世她與韓崢定婚的時候,殿下應當覺著他們是天作之合吧。畢竟在這昆山院中,除去不與諸侯聯姻的殿下之外,最出色的男女便是她與韓崢。
她記得離院那日,書院在鵬程台置下酒水送別學生,她與韓崢攜手出席,主位上方的殿下還特意飲了半杯酒,向他們道賀——那是她與殿下僅有的一次短暫對話——前世她至死不知他是小將軍。
那一日她和韓崢都穿著紅衣,殿下也難得地穿著紅衣。他的身體已病重得厲害,一直在輕喘、咳嗽,飲酒之後更是用絲帕掩了唇,留下極淡的血痕。
即便如此,那身風度仍然無懈可擊。
“你怎麽更難過了……”沉舟鬱悶撓頭,“都怪破釜那個憨貨,與他待久了,我也不太會說人話。”
顏喬喬:“……”
“不然你想想開心的吧。”沉舟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啪一下打了個響指,“明日不就是春考麽!”
顏喬喬緩緩凝住視線:“……?”
“春、春考?”
昆山院兩次大考,分別在春與秋。
以往便罷了,她雖然懶散厭學,好賴也能勉強追著進度,混個合格不成問題。
可如今,她從十年之後重生歸來——離開學院十年,誰還能記著書本上那些鉤章棘句,佶屈聱牙?!
顏喬喬感到一陣眩暈:“沉舟將軍,你管考試叫開心?”
沉舟呃了一聲,無助撓頭,“啊這,每次考試,殿下總是神清氣爽啊。”
顏喬喬:“……”
她隻想靜靜。
*
來到清涼台時,公良瑾正倚著窗邊的長榻,執一卷古書研讀。身穿寬大的白袍,周身環著月般的清輝。
“韓世子有說什麽嗎。”他的視線仍落在書上,若無其事地問。
顏喬喬怔怔望著他,目光仿佛穿透他,望到上一世遙不可及的少皇殿下那裡去。
半晌,她茫然開口:“殿下不會讓韓崢娶我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