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件事裡,他們四人中誰被牽連得最多,毫無疑問是孟小汀。
可到頭來出言安慰其他人、總是樂呵呵笑著的,也是孟小汀。
謝鏡辭坐在院落的石桌旁,用手托著腮幫子,靜靜聽身旁的小姑娘嘰嘰喳喳。
她聽得入神,被桌上清甜的蜂蜜桃花香氣熏得一陣恍惚,直到這時才忽然意識到,似乎孟小汀一直是這樣。
不管發生什麽事,無論任何時候,她都在笑。
秘境遇險的時候,孟小汀會從儲物袋裡抖出全部身家,哆哆嗦嗦卻一本正經地幫她往傷口上藥,然後得意一咧嘴:“別擔心,還有我在哦。”
受到學宮裡其他人冷嘲熱諷的時候,連謝鏡辭都氣得當場拔刀,孟小汀卻一把將鬼哭按下,捏一捏她掌心:“沒關系沒關系,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還記得嗎?生氣會長皺紋。”
就連某天偶遇孟良澤,那人站在林蘊柔與嫡子身邊,對她視而不見,孟小汀也不過遠遠朝男人做了個鬼臉,然後像往日裡無數次的日常談話一樣,用平靜至極的語氣告訴她:“啊,今天有點冷。”
謝鏡辭從沒見她傷心過。
哪怕在很多時候,她都是最應該傷心的那一個,孟小汀卻從來都咧了嘴一笑而過。
“要是覺得難過……可以跟我說。”
謝鏡辭只會殺人,不會安慰人,話音出口,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生硬笨拙。
原本還在滿嘴跑馬的小姑娘怔然愣住。
“不想笑的話,也沒關系。”
她總覺得別扭,話語卻不受控制地從腦子裡淌出來,途經僵硬的舌尖,悠然一繞,散在周遭陡然靜下來的空氣裡:“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所以沒關系的。”
孟小汀沒有說話,也沒再繼續笑。
絲毫不出意料,她把氣氛搞砸了。
除了在鬼域裡安慰裴渡,謝鏡辭從沒對誰說過這樣的話,尤其對方還是認識了好幾年、向來嘻嘻哈哈的朋友。
……這種話聽起來果然又怪又矯情,孟小汀境遇本來就糟糕,這會兒被直白戳穿,或許只會覺得尷尬。
謝鏡辭心裡別扭,低著頭沒看對方表情,在鋪天蓋地的靜默裡,倏地就泄了氣:“我是不是,挺不會說話的?”
之前聽見小廝們的議論,也說她跟“平易近人”遠遠挨不著邊,充其量是個冷冰冰的拔刀狂。想來她的確性格糟糕,不討人喜歡,就連安慰人,也往往踩不到點上。
謝鏡辭苦惱地撓撓腦袋。
“……那我就不笑啦。”
脆生生的嗓音好似銀鈴鐺鐺,落在無精打采的耳朵上。
謝鏡辭恍然抬眼,正對上孟小汀圓潤的杏眸。
其實她還是在笑,葡萄一樣的眼底噙了微弱的薄光,笑意像是淺淺的海潮,一簇簇撫過海灘,又慢悠悠往下回旋。
這是與她平日裡完全不同的笑,極輕極淡,帶著縱容般的溫柔。
謝鏡辭看見她兀地抬起右手。
不知是來源於桃花水的香氣,還是院子裡綿延如錦繡的花叢,當孟小汀的手掌落在她頭頂,引來不絕如縷的清幽甜香。
“誰說你不會講話?”
孟小汀最愛揉她腦袋,力道不大,手心像擼貓似的輕輕一旋,惹得謝鏡辭微微眯眼:“你比其他所有人都好得多。”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裡沒了笑。
謝鏡辭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揉得腦袋一晃,又聽她繼續道:“其實有時我會覺得,你同我娘有些相像。”
這是孟小汀第一次主動提起她娘親。
平白無故撿了個女兒,謝鏡辭很認真地思考須臾,自己究竟是從哪裡散發出了母性光輝,一面愣愣地想,一面茫然與她對視。
“我娘不懂很多東西,就像孟良澤若說的那樣,她應該曾被束縛在同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許久,後來和我生活在雲京城郊外的小村子裡,雖然熟悉了很長一段時間,也還是會鬧出不少笑話。”
孟小汀眼底溢了淺淺的笑,用和謝鏡辭同樣的動作,撐著腮幫側過臉,定定與她四目相對。
“人際關系也是如此。她幾乎不懂得如何與外人打交道,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家都像和外界隔絕了一樣。”
她說著垂了眼,語氣漸漸生出幾分柔和與空茫:“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會竭盡所能地對我好,逗我發笑――那時我問她,她為什麽總是笑,好像從來都不會哭。娘親告訴我,倘若見到她掉眼淚,我也會跟著難過,她不想讓我難過。”
其實江清意這輩子過得很窩囊。
膽小怕事、一貧如洗,對許許多多的事情一竅不通,因為不敢與外人交談,把自己封閉在那間又小又冷的房屋。
但作為一個母親,在唯一的女兒面前,她卻總是在笑。
於是漸漸地,在來到雲京城後,孟小汀也開始學著她的模樣微笑,只不過笑容的意義,終究與江清意不同。
不能因為自己的難過,而令旁人感到困擾。
不能在受到欺負時露怯,否則會迎來更為不加節製的針對。
也不能在孟良澤的無視與厭煩裡感到傷心,因為她寄人籬下,身份尷尬,沒有為此而不開心的資格。
她連資格都不剩下。
可憐江清意強顏歡笑了那麽多年,始終沒能遇到一個人告訴她,如果難過,不笑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