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抹笑轉瞬即逝,很快不見蹤影。裴渡又恢復了溫和卻疏離的模樣,仿佛方才所見不過幻象。
他繼續道:“在下定不會忘卻這幾日的恩情,至於婚約,謝小姐大可不用在意。既然我已被逐出裴府,兩家之間的約定自然應當作廢,更何況離開鬼域後,我前路難測,不知會變成何等模樣――”
等等。
謝鏡辭:“等等等等!你幹嘛突然說起這些?”
這種語氣,這種措辭,說得好像他們倆會永生不複再見,下一秒就能高唱“再見了謝小姐,今晚我就要遠航”。
按照他給出的劇本,說不定還能響一響裴渡的葬歌。
“什麽叫‘離開鬼域前路難測’――”
趁他因這個毫無征兆的打斷微微愣住,謝鏡辭抬眼與裴渡四目相對:“你明日要做的事,不就是乖乖跟我回謝家嗎?”
接下來的一幕堪稱精彩。
謝鏡辭眼睜睜看著床前的裴渡長睫猛地一顫,哪怕他在極力遏製表情,瞳孔卻還是驟然緊縮起來,在向來處驚不變的少年劍修臉上,破天荒出現了類似於慌亂與錯愕的神采。
如果裴渡是隻貓,此時一定在拚命搖晃耳朵和尾巴。
不得不承認,他的這副表情讓謝鏡辭心情大好,甚至在腦海裡劃過了某個非常惡趣味的念頭――
等帶著裴渡回家,說不定能見到他更多有趣的神色。
“我之前沒有告訴你嗎?”
謝鏡辭忍下笑意:“莫非你以為我來鬼塚找你,只不過是一時興起?”
他當然不是這麽想的。
在裴渡最初的認知裡,謝小姐之所以來這裡找他,是為了解除那一紙婚約。
在學宮裡,他們二人之間的正面接觸少得可憐,關系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謝小姐能來鬼域拉他一把,讓他不至於在無名小卒手中屈辱死去,就已經是最大的仁慈。
後來她說起療傷,也偶爾提起謝家,裴渡從來都只是安靜地聽,當她一時間來了興致,不敢心存任何奢求。
連一並生活這麽多年的“家人”都能輕而易舉將他拋棄,於謝小姐而言,更是沒有把他這個累贅帶在身邊的理由。
以他如今的情況,任何希望都是奢望。
可謝小姐她方才說……
真是個木頭腦袋。
謝鏡辭隻想徒手掰開他的後腦杓,看看裡面裝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難道你不願去嗎?”
她心裡早就化身大力水手金剛,鬱悶地瘋狂咆哮,面上卻是憂傷惆悵的模樣,語調悠長,可謂做作至極:“好可惜,如果你能同我回家,我一定會很開心。昨夜我還在滿心歡喜地想,應該如何向你介紹我爹和我娘,帶著你去吃哪些我最愛的點心――原來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謝鏡辭說得上頭,眼看裴渡微張了口卻不知如何辯解,強忍住笑出聲的衝動,繼續道:“沒關系,你不用自責。我沒有傷心,只是覺得……有一點點難過而已。一切都怪我,是我不夠好,沒能讓裴公子信服。”
啊。
綠茶,好香,真香,太香了。
曾經在小世界裡的記憶逐漸湧上心頭,謝鏡辭即興發揮,台詞張口就來,不由得由衷感歎,這真是一門神奇有效的高能手段。
將委屈放大十倍百倍,刻意展現在他人眼前,與此同時,再顯露出強撐般的倔強,說出那句屢試不爽的傳世名言:都怪我。
像裴渡這種呆呆的鵝,轉瞬之間就能掉進網裡,被茶香熏得心智全無。
正如她所料,裴渡聞言果然皺了眉,連一貫冷如白玉的側臉上,都隱隱顯出狼狽的紅。
他想要解釋,卻笨拙得不知應該如何開口,隻得垂下長睫,暗著眸子道:“謝小姐,我――”
房間裡靜默了短短一瞬。
裴渡低著頭,終於把所有自尊放下,啞聲告訴她:“如今的我是個麻煩……恐怕無法再與謝小姐相配。”
他不想親口承認這句話,哪怕一直都心知肚明。
好像只要一說出來,謝小姐就真的會離他而去,去往越來越遠、遙不可及的地方。
月色破窗而入,少年清雋的面龐被映出瓷器般的冷白。
謝小姐一直沒做出應答,他一顆心懸在半空,好似正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凌遲,被小刀一點點切割,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忽然他聽見謝鏡辭的嗓音:“……你過來。”
她停頓須臾,加強語氣:“低頭。”
裴渡不明所以,只能依言再度俯身,腦袋垂落的刹那,有股風從頭頂掠過。
有什麽東西落在他頭上,輕輕揉了揉。
“誰說你是麻煩。”
姑娘家的右手纖細柔軟,拂過他發間,帶來有些癢的、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
謝鏡辭說:“你沒有做錯任何事,無論如何都怪不到你頭上去,那群心術不正之人,他們才是麻煩――你會成為修真界裡最厲害的劍修啊,其他人羨慕崇拜都來不及,幹嘛要妄自菲薄。”
她說罷遲疑片刻,語氣別扭又生澀,卻也有認真的溫柔:“想和我一起回家嗎?”
她沒有刻意說“謝家”。
“回家”這樣的字眼,聽起來就像是……那地方屬於他們兩個人。
堵在心口許久許久的那塊巨石,在此刻裂開了一道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