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鏡辭禮貌一笑:“我們自行看看就好,多謝。”
兩人都是許久沒來過書鋪,對大熱書籍皆已陌生。裴渡將木架一一掃視而過,目光隱忍又探究,露出幾分淺淺的好奇。
這才是與他年紀相仿的神色,在此之前,盡數被晦暗的靜默所掩蓋,懂事得叫人心裡難受。
他看得認真,謝鏡辭便也卸下心中防備,將熱門書冊端詳一番。這原本是個漫不經心的動作,目光途經某個角落,卻在中途突然停下。
能在書鋪搏得大熱銷量的,往往不是裴渡鍾愛的正史或劍訣,老百姓們熱衷的作品,通常得帶有幾分有趣的噱頭。
比如眼下這一本,就叫《裴府秘聞錄》。
“看上了這一本?”
店老板就在不遠處,見狀湊上前來:“二位知道裴渡吧?這冊話本就是以他為原型,講述主人公一步步墮身入魔,最終慘遭誅殺的故事――行俠仗義看得多了,偶爾瞧一瞧叛離整個修真界的惡人,也是很有意思的。”
身旁的少年安靜不語,謝鏡辭瞥見他眼底暗色漸濃,後腦杓嗡嗡作響。
近期一段時間,裴渡隕落的消息傳遍四海八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躍成為當之無愧的大熱門。
像眼前這種書冊,既然已經取了如此直白的標題,內容會怎樣添油加醋、搏人眼球,答案不言而喻。
踏入仙道的少年修士們,哪個不想修成大道、挽救蒼生。裴渡劍骨天成,心中自有一捧凌雲抱負,如今的這冊話本,卻是將他的自尊死死壓在地下。
她下意識覺得惡心,正要伸手去拿,沒想到卻被另一隻手搶了先。
那手不大,白白嫩嫩,帶了孩童獨有的稚嫩,當謝鏡辭回頭,果然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
男孩白淨纖瘦,衣著布料一看便是價值不菲,拿了書後並不多言,手腕一轉,將其遞給身邊小侍模樣的青年。
謝鏡辭蹙眉:“這本書――”
男孩以為她對話本感興趣,面色不耐,冷聲打斷:“這本書所言非實,何必看它?你們年紀應當不小了,莫非還分不清是非曲直麽?”
她莫名其妙被教育一番,等想清了對方話裡的意思,試探性接道:“那你為何要將它買下?這本書哪裡說了假話?”
“買下這種東西,自然是扔進火裡,一並燒掉。”
男孩抬頭瞥她,眼神冷冷,顯然沒有太多耐心,輕哼出聲:“哪裡說了假話?它全篇都是假話。什麽恃才放曠、自視甚高……算了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
他的語氣稱不上好,謝鏡辭卻露了笑:“所以,你覺得裴渡不是個壞人?”
尋常修士聽見裴渡的名字,定會當即露出不屑之色。男孩應該頭一回見到像她這種反應,臉上的敵意消退一些,悶聲應答:“……他救過我。”
謝鏡辭飛快看了眼裴渡,仍是輕笑:“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猶豫一瞬,鼓起勇氣又說:“他和話本子裡寫的完全不同,溫溫柔柔的,還為我包扎了傷口,讓我不要害怕。所以你們不要再看那些話本,全都是假的。”
果然是這樣。
即便修真界裡處處遍布蜚語流言,可那些曾與裴渡真正接觸過的人,總會有幾個對他心懷一份信任。
這樣的信任雖然微小,在鋪天蓋地的惡意裡顯得不值一提,但正如暗夜裡的一點流螢,只要仍然存在,就足以生出溫暖的、瑩亮的光。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認定了就很難更改。
謝鏡辭俯身看他:“所以,你就把書鋪裡關於他的書冊買下來,然後丟進火裡燒掉?”
男孩點頭。
他不知在思考什麽,眼珠子咕嚕咕嚕轉,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遍,半晌,終於好奇開口:“姐姐,你也喜歡他嗎?”
裴渡明顯一怔。
小孩話裡的“喜歡”語意單純,不似成年人那般彎彎繞繞,雖然對此心知肚明,謝鏡辭還是感到側臉發熱:“不能說是‘喜歡’,我――”
他眉眼低垂,很是失落的模樣:“原來你不喜歡他,我還以為姐姐跟其他人不一樣。”
那、那倒也不是,倘若直說“不喜歡”,豈不就和討厭沒什麽兩樣了?這小孩分明就是強盜邏輯,她不管怎樣回答,都得踩進陷阱。
可是……或許也並非全是陷阱。
謝鏡辭本來就一直在喜歡他。
書鋪人頭攢動,四面八方盡是嘈雜聲響,到他們這邊,卻莫名陷入了古怪的靜謐,有某種說不清的因子緩緩發酵。
裴渡垂著長睫,眼底幽暗,劃過一絲自嘲。
方才他竟動了貪念,妄想著謝小姐會順著男孩的意思,哄騙他回答一句“喜歡”,想來真是恬不知恥,奢求得太多。
至於那些與他有關的書……
更多的自厭與頹敗湧上心頭,在一片蔓延的沉默裡,裴渡忽然聽見屬於她的聲音。
謝小姐說:“喜歡……我也很喜歡裴渡。”
就算知道這是一句安撫性質的謊言,他還是難以自製地心口發顫,倉促抬頭。
“對吧!”
男孩的雙眼瞬間發亮,嘴角高高咧開:“他當時為了保護我,被魔物刺穿過肩膀,即便流著血,也要站在我面前。”
他說著壓低聲音:“我問過爹娘,他們都說鬼塚一事頗有蹊蹺,只可惜沒留下任何線索,這才把所有罪名安在他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