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語氣仍然緊張,被嚇出了一點哭腔:“你進去了出來,說不定身後也會跟著一道影子……要不還是算了吧?”
謝鏡辭卻不這麽想。
如果在小路盡頭,真藏著什麽殺人不眨眼的大怪物,這孩子不可能直到現在還活蹦亂跳。
至於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黑衣女人,雖然看上去古怪,卻沒做出任何實質性傷害他的事情,是善是惡,還有待考量。
“我下去看看便回。”
待會兒還要去與其他人匯合,她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必須快去快回,臨別之際,送了男孩幾張符咒:“這些有驅邪之效。你可以拿著它們從秘境離開,如果找不到琅琊出口,待在洞口等我便是。”
男孩整張臉皺得像苦瓜,不怎麽情願地點點頭。
謝鏡辭動身很快。
洞穴之中陰冷非常,如同置身於冰窖。她順著小路逐漸往前,穿過最初狹窄逼仄的石壁,兩側空間逐漸寬廣。
此地幽深,理應不會有風吹進來,謝鏡辭卻隱約聽見嗚嗚的冷風輕嘯,再仔細分辨,才認出那是人的嗚咽。
最初的異變,是她眼前晃過一道倏然而逝的白影。
謝鏡辭再往前一步,瞳孔驟然緊縮。
――人。
小路到了盡頭,擴散成一處圓弧形狀的巨大洞穴。螢光蕩開,視野之中豁然開朗,而填滿整個視線的,竟是一個又一個各不相同的人。
翩翩少年有之,八旬老者有之,學步孩童亦有之。
有的高高浮在半空,做出斟酒之勢,旋即後仰,將佳釀吞入口中;有的靠坐於石壁,雖在扭頭與人說話,身邊卻是空空如也。
有佳人鼓瑟吹笙,有郎君翩然而立;有一角房簷高掛彩燈,一隻手向上伸去,亮芒映出膚如凝脂;中央一樹落花如雨下,清風回旋,又在頃刻之間消散無蹤。
千姿百態,萬物生輝,除了人像與景象,亦有妖魔邪祟的影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皆是半透明懸在空中,有的甚至上下顛倒,倒掉著行走在洞穴頂端。
這是種極為怪誕,卻也極美的景象。
仿佛世間美好的事物,被盡數藏匿於這一處小小山洞,只可惜呈現的方式混亂又古怪,如同被隨意裹在一起的麵團,美感全無,反而多了幾分荒誕。
她的突然闖入並未激起太大水花。
洞穴裡的男男女女仿佛沉溺於一方世界,對外界變化充耳不聞,偶爾有幾個扭頭看她一眼,又很快別開視線,繼續之前的動作。
這應當並非鬼魅。
一個猜測徐徐湧上心頭,謝鏡辭胸口猛地一跳。
“你是外來的修士?”
一道陌生的嗓音打破思緒,她循聲望去,見到一名含笑的少年。對方與她四目相對,笑意加深:“是那個小孩引你來的?”
“正是。”
謝鏡辭按耐住心中情緒:“敢問此地是――”
她努力斟酌語句:“這裡的景象,都是曾被吞噬的記憶嗎?”
這回輪到少年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將她仔仔細細端詳一遍:“正是。”
猜對了!
謝鏡辭心中一喜:“莫非所有記憶都在這裡?”
“看你這般開心,莫非也被憶靈奪了記憶?”
少年搖頭輕笑:“恐怕要讓姑娘失望了,在山洞裡,我從未見過與你相似的人。”
原來那怪物叫做“憶靈”。
對方的語調不緊不慢,耐心解釋:“這洞穴裡並非它所吞吃的全部記憶,要說的話……更像是憶靈吃得太撐,從口中吐出來的廢棄品。”
謝鏡辭蹙眉:“它吃了別人的記憶,又把它們丟棄在這裡?你也是記憶之一嗎?”
“對於它而言,記憶只是不值一提的食物啊,丟了不心疼的。”
少年緩聲笑笑:“憶靈成型已久,自百年前起,就已經在吞吃神識。我誕生於數百年前,久而久之生出了靈智――至於那些新來的記憶,頂多留存一些本能反應,不能思考,也無法與人交流。”
她回首看一眼身後的小路:“你們沒辦法離開此地嗎?”
“憶靈設了裡三層外三層的結界,我們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他說到這裡,視線一晃:“不過有個例外。不久前來了段關於女人的記憶,她好像有個得了大病的兒子,為給他治病,特意來琅琊秘境采藥,結果出意外死了――沒想到她兒子為了找她,居然也入了琅琊秘境,還稀裡糊塗闖進山洞裡來。見到那男孩以後,她硬生生破開封印,跟在他身後離開了。”
謝鏡辭心下一動:“一個黑衣女人?”
“你見過她?”
少年點頭:“闖開封印,是要忍受鑽心刺骨、烈火焚身,稍不留神就會魂飛魄散的……更何況就算她能出去,又有什麽用?一個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呆子,那小孩也不再記得她,只會把她當作陰魂不散的冤鬼吧?若想要記憶回籠,恐怕得等憶靈死掉。可它哪有那麽容易玩完?”
憶靈吃掉了男孩關於他娘親的記憶。
記憶凝成實體,不再存在於腦海,哪怕他與黑衣女人相見,也不可能再想起來。
至於那個黑衣女人,即便靈智未開,也要執意跟在男孩身後……或許只是出於本能地,想要保護他吧。
謝鏡辭心下悵然,莫名有些發澀:“絕大多數進入秘境的人,都被它偷走了記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