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對他而言,無異於難以掙脫的泥沼。如今再度置身於此,還要面對裴風南與白婉的冷嘲熱諷,定然不怎麽好受。
更何況看他臉色發白,身體的確不大舒服,這種時候避開旁人叨擾,獨自靜靜才是最好。
參加宴席的賓客眾多,都等著明天清晨的審判,裴府為每人都備了房屋,裴渡也有一間。
謝鏡辭從沒來過裴府,等將他送入客房,忽然想起曾在裴渡記憶中見過些許片段,一時起了興趣,循著回憶四處晃蕩。
首先是他最常去的劍閣,高高聳立,眾劍環繞,裴渡無數次在此揮劍,牆上還殘留著道道長痕。
然後是書樓,長亭,竹林,以及一棵大大的桃花樹。
當初他們兩人定下婚約,裴渡就是靠著這棵樹,喝下了生平裡的第一壇酒。
她念及此處,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一步步朝它靠近。
如今已然入春,枝頭綻開薄薄小小的花蕾,偶爾有清風掃過,吹落一片淺粉花瓣,飄飄悠悠,緩緩降落。
謝鏡辭的目光尋著那朵小花,自半空一直往下,待它墜向地面,不由一愣。
花瓣並未落在泥土中,在它所觸之處,赫然是一個從土裡伸出的方尖,像是木質盒子的一角。
她心中仿佛朦朦朧朧有了預兆,步步向前。
木盒很小,從更深一點的地方被拿出來,沾滿了潮濕泥土。想來是不久前下了大雨,把泥土層層衝開,它才得以露出小小的腦袋。
謝鏡辭抑製不住心中好奇,將木盒蓋子輕輕一拉。
被小心翼翼裝在其中的,只有一張張單薄紙片。
紙片上的字跡清雋勻稱,自帶凜然風骨,並非裴渡最常用的筆跡,而是與她有九分相像。
謝鏡辭的心跳逐漸加速。
她曾見過這樣的筆跡,在她即將離開學宮、回到雲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幾年前的跨年之夜,她與孟小汀在學宮裡漫無目的走來走去,當作最後的道別。
臨近後山,忽然有片片白紙從山頂落下,降在孟小汀頭頂。
“誰從山上往下扔垃圾啊?咦――你快看,這上面好像有字。”
謝鏡辭聽見她的聲音,一時生出些許好奇,順勢接過孟小汀遞來的紙條。
那是張裁剪工整的純白宣紙,殘留著被精心折疊過的痕跡,她興致缺缺地用視線掃過,看清上面的內容,兀地一怔。
那紙上沒有署名,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用蒼勁有力的字跡寫下:
【祝願謝鏡辭小姐百歲無憂。】
學宮裡流傳過一個說法,聲稱在跨年夜寫下六十六個願望,埋在高山頂上,用虔誠的祈求感動神明,就會有隨機的一個願望變成現實。
謝鏡辭曾和孟小汀討論過,一致認為這個說法很蠢。
“這是誰的筆跡?”
孟小汀嬉笑著湊上前來:“‘謝鏡辭小姐’,叫得這麽生疏嗎?這個人好乖好乖,一定是個情竇初開的害羞小男孩。”
她說著又遞來一張紙片,還是那個熟悉的字跡,白紙黑字地寫著:【祝願謝鏡辭小姐諸事順遂,前路輝煌。】
四面八方呼嘯的冬風,不知怎地安靜下來。
謝鏡辭的心臟砰砰砰一直跳,下意識抬起手臂,握住另一張被風吹得皺巴巴的紙條。
【祝願謝鏡辭小姐永遠開心。】
這個願望幼稚得可笑,她本應該噗嗤笑出聲,卻沉默著站在原地,仿佛手裡拿著塊沉重的烙鐵。
原來真是這樣。
那些散落漫天的、被她們誤以為是垃圾的白紙,其實全都是某個人藏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願望。他羞於直白面對她,只能相信那個毫無邏輯的流言,在新年悄悄為心裡的姑娘寫下心願。
這是完全陌生的筆跡,他們兩人應該並不熟識。
被烏雲遮蓋的月亮悄悄探出腦袋,灑落一地幽謐的銀灰。悠悠晚風從耳畔輕輕掠過,勾弄少女怔忪的面龐。
那是她待在瓊華學宮的最後一天,時間寂靜得有如凝固。
六十六個關於她的願望被輕輕揚起,如同悠然遠去的脆弱蝴蝶,一點點融進遠處的深沉夜色。
在新年的第一道鍾聲敲響時,謝鏡辭踮起腳尖,抓住最後一封即將飄遠的信紙,看見雋秀有力的漆黑字跡。
那人一筆一劃,非常認真地寫:【祝願謝鏡辭小姐尋得心中所愛,一生幸福。】
他心中的姑娘,就應該生活於萬千寵愛之下,與意中人得償所願,花好月圓。
即便他注定與那個故事無關。
那是裴渡。
可被他認認真真寫下的心願,為什麽沒像傳聞那樣埋在山巔,而是胡亂散在四處。
她無言而立,深吸一口氣,低頭看向手中的木盒。
*
與此同時,客房。
房間靜謐,沒有亮燈,唯有月色悄然而來,落在少年人棱角分明的側臉。
裴渡並未入眠,本應空無一物的身側,被月光映出寥寥黑煙。
識海之中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循著血脈途徑五髒六腑,他拚命咬牙,才不至於發出聲音。
耳邊傳來喑啞的笑,不知來源,宛如蠱惑。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呢?”
那聲音說:“如果她對你所做的一切,都來源於別人的強迫……你在她心裡,又算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