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個時候,謝鏡辭才敢直白大膽地凝視他。
他瘦了許多,眉宇間棱角更為鋒利分明。因為沾染魔氣,眼底時常盤旋著陰戾暗色,這會兒閉上雙眼,眼睫纖長如扇,映出側臉白皙似玉,無害得宛如嬰孩。
他本該是個名震八方的劍修,坐擁無限仰慕,然而湛淵劍鬥得過邪魔,卻獨獨看不透人心。
待裴渡醒來,謝鏡辭便要帶著他前往雲京。
裴渡之前說得不錯,他如今聲名狼藉,不說修真界裡的其他人,就連謝疏與雲朝顏,謝鏡辭也不知道他們兩人的態度。
纖細的食指悄悄往上,如同許多年前那樣,落在裴渡瘦削的側臉。
謝鏡辭輕輕一戳。
沒有酒窩,只有累累傷疤,曾經所向披靡的少年靠坐在角落,把身體蜷成小小一團。
她終是沒忍住,掉下一滴淚來。
這一切太不公平,裴渡的人生……本不應當是這樣的。
修真界裡對她的評價,大多是天賦異稟、肆意妄為,其實謝鏡辭一生大多遵規守距,不過是心性傲了些,不愛搭理旁人。
唯有今日不同。
什麽道理法則、世俗眼光、因果秩序,全都與她無關――謝鏡辭想,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乾脆大大方方地肆意妄為一把吧。
第90章 番外三(平行世界(3)...)
夜來風寒, 八方皆是涼意刺骨,謝鏡辭不敢做出太大動作,無言垂了頭, 靜靜看一眼裴渡。
他褪了衣物,傷口被繃帶密密縛住, 隱約可見肌肉起伏的輪廓。如今冷風驟然吹來, 即便置身於睡夢之中,少年也還是下意識皺了眉。
萬幸在來鬼塚之前, 她從錦繡坊購置了不少衣物。
謝鏡辭動作極輕,自儲物袋尋出一件玉貂裘,俯了身子為他蓋上。
衣物厚重,將毫無血色的身體渾然包裹, 裴渡似是感覺到異樣, 長睫微微一動。
緊隨其後的, 便是一雙突然睜開、殺氣滿溢的黑瞳――
這一切來得毫無預兆, 謝鏡辭沒有防備, 等一瞬的怔忪之後,已被一隻手掐住脖子。
裴渡亦是愣住。
他在無盡追殺中苟延殘喘這麽多個日日夜夜, 睡眠一向很淺。想趁他入眠偷襲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往往一有風吹草動, 裴渡便會下意識還擊。
手指能感受到隱隱跳動的脈搏。
他扼住了……謝小姐的脖子。
左手松開的瞬間,在白皙側頸留下一道淺淺紅痕。
那些人說得沒錯, 或許他當真成了個殺伐成性的怪物。
裴渡呼吸微滯,垂眸看向耷拉在小腹的厚重錦裘:“抱歉, 我以為――”
謝小姐想為他穿衣摒退風寒,結果就連這件衣物, 也被他無意間散發的靈力劃開了條口子。
裴渡不知道她會如何想他。
“無礙。”
他下手不重,痛意也不明顯,謝鏡辭摸了摸側頸:“這外袍破了道口,我再替你拿另一件。”
她說著低頭,本欲打開儲物袋,卻聽裴渡啞了聲道:“不用。”
於是謝鏡辭抬頭。
月光昏昏悠悠的,好似縷縷薄紗,落在少年人蒼白的面龐,平添幾分攝人心魄的瑰色。裴渡靠坐在石壁角落,如瀑黑發凌亂披散,薄唇現出若有似無的弧度。
他抱著那件外袍,如同抱著珍貴的寶物,長睫低垂,嗓音裡噙了笑:“這件……已經很好了。”
這是謝小姐送給他的禮物,哪怕今後再也見不到她,留下這份念想也是好的。
裴渡說罷一頓,視線來到她側頸上醒目的紅痕:“疼嗎?”
自然是不疼。
裴渡很快收了手,她脖子上只剩下微不可查的酸與麻,謝鏡辭好歹是個修士,還沒嬌弱到會因此哭哭啼啼的地步。
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被吞回喉嚨,謝鏡辭抬眼看了看裴渡。
她悄悄喜歡裴渡這麽多年,從來隻敢站在原地遠遠地看。他生性清冷寡言,如今又遭遇了這樣的禍端,心心念念不願拖累旁人,定然不會主動親近她。
唯有她主動向前邁開一步,才能打破僵局。
耳朵後像被小蟲咬了一口,灼灼發熱。
夜色靜謐裡,響起她輕緩的嗓音:“不算疼。裴公子,我看不見那地方的情況,可否請你幫我擦藥?”
裴渡脊背兀地一僵,再抬眼,謝鏡辭已經遞來了藥膏。
他無意中傷了謝小姐,為她擦藥屬於理所當然,可是……
右手輕輕一動,牽引出無窮無盡的疼。
他執劍的右手手骨斷裂,連最簡單的撫摸都做不到,左手倒是能動,卻遍布著疤痕與血汙,髒汙不堪,也十足醜陋。
瞥見她目光往下,裴渡把左手藏在外袍後。
“除塵訣沒把它清理乾淨嗎?”
謝鏡辭笑笑:“這個法訣對血跡好像的確不怎麽管用。比起除塵訣,有時清水更加方便吧?”
她一面說,一面從儲物袋拿出水壺,悠悠一晃,朝他勾了勾手指頭。
裴渡當即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他的雙手入不得眼,謝小姐若是見了,只會平添厭惡。
然而她目光赤誠,只要微微一笑,便能讓他心甘情願遵循指引,伸出那隻殘破的左手。
謝小姐握住了他的指尖。
清水微涼,隨著謝鏡辭的摩挲漸漸蔓延,裴渡分不清這究竟是肌膚相貼,還是隔了層薄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