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既已這般天翻地覆, 對於三年前交情寥寥的掛名未婚妻,或許已經毫無印象了吧。
謝鏡辭心裡暗暗思忖著答案, 對上裴渡漆黑的眼 。
他的眼睛生得纖長漂亮,可惜瞳孔外滿溢血絲,紅線蔓延生長,顯出幾分陰沉的凶戾之氣。長睫則是像小扇一般輕輕下垂,沾染了乾涸的血汙,眼睫之下,是無法遮掩的驚愕與茫然。
她心下一動。
裴渡眼中雖有茫然,卻似乎……並非見到陌生人後的困惑,而是在下意識驚異,謝鏡辭為何會來。
這不會是她在自作多情吧?
這個念頭甫一湧上識海,謝鏡辭便見身前的人薄唇一動。
裴渡渾身上下盡是血紅,唯有嘴唇蒼白得可怖,低聲開口之際,喉音亦是沙啞,帶了隱隱的慌亂:“……謝小姐?”
許是覺得自己的嗓音太過粗糙,他很快抿唇,悶悶地輕咳兩聲。
周遭光線太暗,因而謝鏡辭不會發現,他不動聲色縮了縮血肉模糊、暴露在外的手掌。
這隻手手骨碎了大半,皮肉更是血肉模糊,裴渡不願嚇到她。
與之前那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謝小姐不同,眼前的姑娘身形單薄,膚色是久久未見陽光的白,所著衣物亦是不同。他心中驚愕難言,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洶湧如潮的狂喜。
這是……他所熟悉的謝小姐。
雖然不知曉原因,但她終於從長眠中醒了過來。
被她看見如此落魄的模樣,裴渡本應感到難堪;念及如今與謝小姐之間遙不可及的距離,他亦是應當心中酸澀。
可一旦想到她睜開了雙眼,這樣那樣的情緒便在瞬間煙消雲散,被無邊慶幸填滿。
他墮落成這般模樣,曾經凌雲的志向破碎一地,早就沒理由繼續活在世上,之所以苟延殘喘這麽多年,是想為謝小姐尋得藥材,助她恢復神識。
裴渡心中遺憾太多,她卻是唯一一個無法拋卻的念想。如今見她醒來,他即便命喪於此,也算是圓了最後的願望。
只可惜……他與謝小姐的最後一次見面,竟是以如此狼狽不堪、肮髒頹敗的模樣。
這副樣子,連裴渡自己都覺得惡心。
他時刻關注著雲京的消息,直到兩日以前,謝小姐都沒有醒來的任何端倪。
也就是說,她受了那樣嚴重的傷,卻在短短一兩日的時間裡……獨自來了危機四伏的鬼塚?
裴渡居然還記得她。
謝鏡辭心口又是一跳,剛要開口,倏然聽他啞聲道:“你來鬼塚做什麽?”
當然是為了找你啊!
這句話她不敢說出口,生生憋回了肚子裡頭。
裴渡所在的地方位於崖底角落,被重重怪石遮擋,很難被輕易察覺。
若說閑逛,她一個大疾初愈的病人怎會獨自來到鬼塚裡頭,還徑直找到了他的藏身處;若說看熱鬧,難免也有些牽強。
謝鏡辭摸摸鼻尖:“我醒來時,床前擺了一張鬼塚地圖,圖上被人標了個記號。我覺得事有貓膩,便打算前來看看。”
她雖是如實相告,卻也隱瞞了一部分信息。
床前有張地圖不假,地圖卻是被印在《朝聞錄》上,旁側用大字號刊登著的,是昨日震驚整個修真界的大事――魔修裴渡遭到正派圍剿,墜落鬼塚深淵。
入魔是什麽,裴渡又是怎麽回事,只要她沒看過那份《朝聞錄》,便對一切全都渾然不知。
謝鏡辭哪裡有那麽多彎彎拐拐的心思,謝鏡辭只不過是見到一張來歷不明的地圖,再循著地圖指引來到這裡罷了。
她絕對絕對不是明知裴渡入了魔,還要特意來救他回家。
她說得一氣呵成,裴渡靜靜聽完,眼底生出自嘲。
地圖應該是另一名謝小姐心生憐憫,不願見他孤零零死去,於是去往雲京悄悄留下,可――
可眼前的她滿懷期待來到鬼塚,卻只見到一個滿身血汙、被正道追殺的魔頭,心中定是失望至極。
以他如今的地位身份,無論如何,都不應與謝小姐再有牽連。
“所以――”
喉嚨裡澀澀生疼,裴渡抬眼與她四目相對。
他看似冷然淡漠,實則在用目光一點點描摹謝鏡辭的輪廓,貪婪卻不動聲色,不讓她察覺絲毫。
裴渡聲線亦是極冷:“你想殺我?”
謝小姐出生於名門正派,對於滿手鮮血的魔修,定是不留情面一概誅之。
那他做一個目中無人的魔頭便是,不需要太多對白,三言兩語,便能誘她揮刀。
這個欲想順理成章,然而跟前的姑娘卻是一愣:“殺你?我為何殺你?”
這回輪到裴渡微怔。
他這個魔頭當得不稱職,路遇正派中人,非但沒拚死反抗、只求一個同歸於盡,居然還耐著性子,忍痛向她解釋目前的情況:“我墮身入魔,殺人無數。”
謝鏡辭:“哦。”
不對。作為一朵什麽也不知道的小白蓮,她不應當是這種反應。
於是謝鏡辭語調陡然一揚,來了個山路十八彎:“哦――?!真的?!”
她昏迷多年,對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如今方一醒來,便循著地圖來了鬼塚,哪有機會聽見他的事情。
更何況……倘若謝小姐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入魔一事,哪能面不改色提著燈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