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阿姐走前可跟你說過她要出庵?”
杜夫人含淚道:“何曾跟我說過?我到前頭看百戲,你阿姐嫌悶要留在雲會堂休憩,我想著看完百戲就回城,也就沒強著她,誰知這孩子轉頭就出了庵,還撞上這樣的怪事。”
她怔忪片刻,抓住滕玉意的手低聲問:“好孩子,你和你姐姐書信往來,可曾聽你姐姐在信上提到過哪位小郎君?”
這問題滕玉意早思量過千百遍,但出事時她已有大半年未見表姐,兩人相隔兩地,以表姐謹慎的性子,心事只會當面跟她傾訴,絕不會隨意付諸筆端。
“姐姐隔三差五就給我寄些新奇物件,信上不曾說過旁的,倒想問問姨母,姐姐這些日子在府中可有不尋常之處?”
杜夫人心驚肉跳,來回思量半晌:“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向來穩重,樣樣都周全,就算遇上什麽不痛快的事,面上從來不顯,這陣子我看她有些消沉,有意留神她起居,愣是沒看出不妥當之處,前幾日聽說你要來長安,你姐姐把你的茵褥衾被都搬到她屋裡,舉凡你跟她提過的吃食,一律給你提前張羅出來,我看她歡歡喜喜不像有心事的模樣,也就撂開手了。”
她懊悔得捶胸:“我也是糊塗,庵裡魚龍混雜,怎能留她一個人在後苑!如果救不回來,我也不活了。”
滕玉意扳住杜夫人的肩膀:“咱們請到了清虛子道長,還怕姐姐救不了麽?姐姐現下急等著救治,萬事都需姨母拿主意,姨母若是亂了陣腳,還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
杜夫人愕了一瞬,拭淚點頭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姨母這是急昏頭了。”
說罷強自鎮定一番,搴簾吩咐自家下人:“派人去城裡速速給老爺和大公子送消息!越快越好!”
滕玉意陰著臉回想林中情形,恰好馬車經過月燈閣,她下意識轉頭往外看。
樓內燈燭熒煌,進士宴開筵了。
客人皆已入席,閣樓門牖緊閉,從外頭是別想看出端倪了,她細細瞧了半晌,再疑心也只能作罷。
到了紫雲樓前,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宮人迎過來道:“道長頭先在樓內飲酒,聽說月燈閣的擊毬開始了,立刻不見人影了。郡王殿下怕耽擱工夫,讓老奴在此等候,自己去月燈閣找道長了。”
杜夫人顧不上尋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長為何對擊毬感興趣,趕忙下車道:“一切有勞郡王殿下了。”
老宮人令人抬來幾架兜籠;“郡王殿下時常感念滕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趕巧今晚撞上了,結草銜環實乃人之常情,何況府上這幾位都有性命之憂,便是沒有當年的交情在裡頭,殿下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就在這當口,晚風吹起兜籠前的擋簾,杜庭蘭嗆了口風,臉龐蒙上一層瘮人的金灰色,隨即鼻翼翕動,嘔出大口黑血來。
這情狀說不出的古怪,滕玉意和杜夫人心尖一抖,一面拿帕子拭血,一面焦聲道:“想是吹不得冷風,煩請公公速帶我們入內。”
老宮人隻知撞了邪物,未知如此險急,忙道:“快隨老奴來,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娘子剛才也受了驚嚇,本要趕回城中救治,聽說郡王殿下請了道長,臨時托人關照,也進紫雲樓了。”
杜夫人點點頭,陛下大酺通常隻令三品以上大員陪飲,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是進不了紫雲樓的。
紫雲樓除了觀大酺的前樓,另有大大小小的別館十數座,佔地甚為廣闊,足以容納千人。
老宮人沒帶他們進正樓,直接去往後頭的別館,
官員女眷大多在前頭的正樓飲宴,但是別館裡也有不少珠翠盛飾的貴婦,以往女眷們若是不小心喝得酕醄大醉,常會乘坐兜籠自行離開,老宮人為了不打眼,特意準備了幾架兜籠。
路過中庭時,絲竹管弦錚然大作,近百名伶優翩翩走入庭中,躍然起舞。
滕玉意目不斜視,緊隨在老宮人的身後。
轉眼到了攬霞閣,這地方坐落於後苑的西北角,前有假山後有垣牆,眾人嫌它景致不佳,往往只有喝醉了的女眷才肯來此處盤桓。
老宮人知道這裡比別處清淨,特留出來安置傷者。
一行人剛要進院子,忽然有人驚叫道:“為何兜籠裡會藏著個男子?”
眾人刹住腳步,原來宮人下台階時摔了一跤,不小心把端福的腿顛了出來,腳上的靿靴一看便知是個男仆。
滕玉意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先前怕橫生枝節特將端福的兜籠蓋得嚴實,照理不會露出破綻,不知宮人為何會突然摔倒。
說話的是幾名簪花珮玉的仕女,面有醉意攜扶而來,看樣子正要到攬霞閣休憩。
“溫公公,後苑怎容得下這等蠻仆,還不快把這東西攆出去!”
老宮人露出笑容上前行禮:“老奴失禮了,這是淮南節度使滕將軍家的娘子,這位是國子學博士杜博士的夫人,今晚赴宴途中不小心出了意外,眼下急等著救治,淳安郡王聽說受傷的有好幾人,先行去請道長了,走前命老奴安置傷者,因情狀急迫來不及各處通知,還望幾位娘子莫要怪罪。”
眾女臉色稍霽:“原來如此,我等素來膽小,陡然看見兜籠裡藏著一個粗仆,誤以為有人擅闖後苑,方才失禮了,容我們賠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