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看著看著,她的思緒逐漸遠颶,那雙丹鳳眼也開始骨碌碌的亂轉起來了,未幾,在雙眸停止轉動發出詭譎光芒的同時,唇畔亦悄然揚起一抹頑皮的笑容。
「爺……」
「嗯?」
「又是一年過去了ㄋㄟ。」
「嗯!」
又是一年過去?現在都二月了,「年」,不是過去很久了麽?
腦中警鍾鏘鏘亂響,玉桂、佟桂互覷一眼,不約而同倒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退……退……
「爺……」
「嗯?」
「您已經二十七了ㄋㄟ!」
「嗯!」
二十七?
好危險的數字!塔布與烏爾泰互顱一眼,也下約而同倒退一步,再退一步,再退……退……退……
「爺……」
「嗯?」
「那為什麽您看起來還是只有十六歲呢?」
老早躲到後殿去的玉桂、佟桂、塔布與烏爾泰,很快就發現他們躲得不夠遠,一眨眼,福晉就尖叫過來了。
「誰教你老是擺酷嘛!明明是娃娃臉說,看起來真的很滑稽耶!」
當滿兒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又叫又笑地拚命往前殿跑去時,眼前人影一晃,什麽都尚未看清楚,她就砰一下撞上去了。
「你老是自投羅網。」胤祿扶住她低喃。「你想到哪兒?又想溜到外城去了麽?」
滿兒吐了吐舌頭,「人家哪有溜,是正大光明的去!」
「要上萬明寺找小七?」
「對啊!你要不要一塊兒去?」滿兒又習慣xing地挽上了他的手臂,「今兒是花朝節,外城很熱鬧的喲!」她擠著眼慫恿道。
「我不喜歡熱鬧,不過……」胤祿低眸看看她的肚子。「我陪你去吧!」
滿兒臉容上立刻燃起一片驚喜的光彩。
「真的?太好了,這是咱們頭一回一塊兒上外城去耶!」
「你想要我陪你出去?」
「那是自然呀!跟你一塊兒比較有趣啊!」
「為什麽?」現下他可不是金祿。
「為什麽啊?」眼珠子又滴溜溜地轉了一下,「因為啊……」挽著他的手突然放開了,「我呢……」滿兒退後兩步。「可以跟人家說……」
她猝然轉身就跑。
「你是我弟弟咩!」
在外城裡,西城永遠比東城熱鬧,因為西城有個天橋;即使是在這人人往郊外跑的花朝節裡,天橋依然是喧嚷嘈雜熱鬧得不得了,因為女人要欣賞的是郊外的花兒,男人要欣賞的卻是城裡的花兒。
所以一路走一路逛,不過轉個眼,胤祿就把滿兒給弄丟了,找了一會兒仍是找不著,他略一思索,即舉步朝萬明寺而去。
在這同時,小七正領著滿兒離開萬明寺,目的地則是——八大胡同。
陝西巷裡覓溫柔,店過穿心回石頭;
紗帽至今猶姓李,胭脂終古不知愁。
皮條營有東西別,百順名曾大小留;
逛罷斜街王廣福,韓家潭畔聽歇喉。
八大胡同並不是一處地名兒,而是八條胡同的總稱:陝西巷、石頭胡同、小李沙帽胡同、困脂胡同、東西皮條營、百順胡同、王廣福斜街與韓家潭。
不過,事實上並不僅僅是這八條胡同而已,這種專營女人含淚賣笑,以供官僚政客、公子王孫一擲千金以比闊氣的銷金窟在八大胡同這一帶兒可說是鱗次櫛比星羅棋布,江南佳麗北地困脂,粉白黛綠瘦燕肥環,真可謂海陸雜陳香聞十裡,可也沒有人去細數過,總之,就是不老少!
「你確定那兒一定問得到?」
「不確定,」小七兩手一攤:「我早說了不是,只要出了城我就沒轍了,最多只能探聽到這麽多而已。」
「沒關系、沒關系,剩下的我自己來問就好了。」滿兒安撫地拍拍他的肩。
「可是……」小七猶豫了下。「你這樣好麽,滿兒姊?或者是因為那人?」
「嗄?那人?」滿兒困惑地瞟他一眼。「你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
「我是說……」小七順手一扯將她扯進百順胡同,再轉入陝西巷之後才放開她。「我是說……」他瞄一眼滿兒的肚子。「小七一直在猜,這孩子大概不是那個什麽金爺的,而是你現下裡在追查的那個人的吧?」
「-?!」滿兒吃驚得差點跌一跤。「你……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白眼一翻,「這還用問嗎?因為那個老頭子已經老得連chuáng都下不來了,自然不可能有孩子了呀!」小七的口氣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你的孩子必定是你在追查的這個人的,因為滿兒姊快生了,所以才急著找到他,對吧?」
「老頭子?」滿兒臉上的表qíng非常奇特,眉梢嘴角還有點不良抽筋。「你……你為什麽會認為爺是老頭子?你沒瞧見過他嗎?」
「沒啊!但是……」小七不屑地哼了哼。「瞧他躺在chuáng上喘得好像隨時都能斷了那口氣兒,說起話來比蚊子叫還沒力,還嚷嚷著說什麽他要自己去救你,小七差點沒當場笑給他看!」
「是喔!」滿兒嗆咳一聲。「那你……你不知道你去見的究竟是哪位爺嗎?」
「沒人告訴我啊!」小七聳肩道。「而且鬥大的字兒我又不認得幾個,哪曉得那塊侍衛腰牌上寫的是啥?」
「這樣啊……」滿兒又嗆咳了好幾下。「可是我在追查的是我舅舅耶!」
「-?!滿兒姊的舅舅?!」這回換小七吃驚得差點跌一跤。「可是……那……滿兒姊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滿兒驟然轉過臉去另一邊抖呀抖的。
以為自己戳到她的傷心處惹得她掉眼淚了,小七忙道:「對不起,滿兒姊,我不問了就是,那……那……」他有點慌亂。「說說滿兒姊打算怎辦好了,現下裡滿兒姊夾在滿人漢人之中,肯定不好過吧?要不要小七幫你?」
滿兒慢吞吞地回過瞼來,還拭著眼角的淚水呢,小七心中更是過意不去。
「真的對不起啦!滿兒姐。」
嘴角依然抽搐著,「沒……沒關系,其實……」滿兒又咳了咳。「其實你也跟我一樣不好過,所以……不關緊,不關緊!」
「那滿兒姊打算如何呢?」
滿兒聳聳肩。「爺對我很好,所以我不能背叛他,可我是外公養大的,當然也不能不管我娘家人,因此現在我只能盡力而為,能做到什麽程度就做到什麽程度,好歹要對自己jiāo代得過去。」
「可一旦有衝突的時候,滿兒姊又待如何?」
「有衝突嗎?」滿兒沉默片刻。「如果是小七你的話呢?」
「那還用說嗎?」小七不假思索地大聲道。「誰給我飯吃,我就聽誰的。」
滿兒怔了怔,繼而恍然大悟。
是啊!他說的很現實,但不就是如此嗎?
對人民而言,只要朝廷能讓他們過好日子,是哪一朝、哪一代,或是誰當皇帝又有何差別呢?
明末朝廷的昏庸荒怠,引起各地流民聚集造反,面對闖王李自戍的恐怖血腥統治,人民亦無不希望能早日獲得解脫。
雖然異族的征服與統治,必定會引起絕大多數人民的反抗,然而,像康熙這樣勤政愛民的好皇帝,雖然身為異族,但是先朝皇帝又有哪個此得上他呢?只因他是滿人,就要起來反對他嗎?
若朝廷為政不清廉,不顧人民死活,只會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終究會被人民所唾棄;相反的,如果能夠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經濟繁榮民生富足,就算是異族入侵,又有何不可?
最重要的是人民的安定,而不是哪一族的統治呀!
「我懂了,謝謝你,小七。」
「滿兒姊懂了,咱們也到啦!』
小七嘿嘿笑著指指前頭。
「哪!那就是麗容院,八大胡同裡首屈一指的麗容院。』
當然,小七他們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從前門裡進麗容院裡去逛,那可真會嚇死人,挺著肚子的女人找上門來,大概有一半的客人都會立刻從窗子爬出去逃走,連褲子都沒來得及穿。
小七是領著滿兒從後門裡溜進去,找著四大頭牌之一的玉堂chūn,小七便留著滿兒和玉堂chūn問話去,他則乘機溜到前頭敞廳瞧瞧熱鬧去,沒有人阻止他,因為他常幫這兒的姑娘們跑腿兒,所以大家對他熟得很。
麗容院裡的客人有個最大的特點:有八成都是從內城裡來的。
所以沒有人會在這兒鬧事兒,因為彼此都熟識;也沒有人敢在這兒鬧事兒,因為這兒的客人一般人惹不起;就算真有哪個不開眼的家夥混了心在這兒發瘋,那也不關緊,麗容院前頭不遠的怡香院就是內城裡侍衛爺兒們最愛去的地兒,隨便吆喝兩聲,人啊刀子就全趕來了。
不過今兒不同,今兒有幾位蒙古來的貴客,粗魯又傲慢的貴客,其中一位是即將成為郡主額駙的蒙古王子,他們漢語說的不甚流利,只會怒吼咆哮要求最佳待遇,領他們前來的二十出頭年輕人正滿頭大汗地勸阻他們。
「鄂魯特,得按先來後到的規矩呀!」
「為什麽咱得等?」塊頭就跟烏爾泰一般大,一根膀子便有女人大腿那麽粗的鄂魯特不服氣地大聲抗議。「咱是敖漢部王子呀!」
八大胡同的jì院大多是一進連著一進的深宅四合院,客人們先在前面敞廳奉茶,而後喚上姑娘們婀娜多姿地在廊上定一趟,任由客人評頭論足的挑揀。
挑上了便引領至各自的香巢中,打打茶圍(坐坐聊聊),或飯局,甚至滅燭留鬢(過夜)亦可,任君選擇,只要有白花花的銀子,你愛怎地就怎地。可若是沒一個看得上眼,隻好坐下來耐心地等候那些早巳有客人的紅牌姑娘了。
年輕人直哀聲歎氣。「可是這兒也大都是些貝勒、貝子們呀!」
「貝勒貝子又怎樣?咱是王子呀!」王子當然最大!
「你……好好好,我去試試看,你在這兒等會兒,千萬別鬧事呀!」真是有理說不清,年輕人隻好匆匆忙忙跟鴇母到俊頭姑娘們住的香樓去想想辦法了。
小七躲在樓梯底下看得不屑得很,瞧那些內城裡的貝勒公子們都斯斯文文地喝酒聊天,只有那幾個蒙古人大聲說大聲吼,命令這挑剔那的,還不停吃那些伺候在一旁的小丫鬟們的豆腐,真是怎麽看就怎麽不順眼。
看了一會兒實在沒趣,小七正想回到後樓,眼角卻瞥見門口又進來了個人。
這種地方不怕客人,只怕沒客人,有客人進來是很自然的事兒,可這位客人卻特別的令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身上去。
不為別的,隻為他那張臉兒。
最多十六上下的年歲,大大的眼兒亮晶晶、小小的嫣唇粉濫濫,還有紅咚咚的蘋果雙頰和猶沾點稚氣的線條輪廓,一眼看去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這樣一張臉盤兒原該染上一副純真無邪的笑容,只可惜他是一臉的漠然,眼神更是冷峻,配上他那一身雍容高貴的氣質倒是恰恰好,卻與他那張臉下太搭軋,顯得非常突兀。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