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向來是極溫和的,即使近些日子君威漸重,那也是不怒自威的,宮人內侍們哪裡見過他這樣厲聲厲色的火氣,一時間紛紛戰戰兢兢地跪了下去,就連福祿都有些心驚膽戰,垂著頭不敢多言半句,生怕自己犯了什麽忌諱。
只有隨後跟了進來的賀蘭修不怕他,彎下腰撿了幾本奏折,才不疾不徐道:“陛下好大的威風。底下人好不容易分門別類撿出來的折子,這下又要理上大半日了。”
容慎沒想到他來得這樣快,一時間竟有些無措,臉上的神情變了又變,氣勢也弱了許多:“我,我一時沒控制住……”
“你們把這些收拾了。陛下同我有話要說,午膳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內打擾。”
囑咐完宮人們,賀蘭修才將折子放回桌上,攬住容慎的肩,往內殿去了:“走,進去慢慢發脾氣。”
宮人們領命之後,抬首望向那兩道極親昵的背影,都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太尉大人在陛下這裡,簡直就是一劑包治百病的良藥。
進了內殿,容慎卻沒有再發脾氣,而是抓緊了賀蘭修的手:“你先前揣測此事,我還當你是思慮過重,料想他們一個身為宗親,一個身為太后,再如何野心勃勃,也不會拿一國之安危開玩笑的。更何況他們先前還勢同水火,怎麽會突然就攪到了一起去……”
“世上之事,本就如此。為權為利,就連家國之仇都能暫且放下,又何況是一時的政鬥呢?先前我同太后站在一起,鄭王自然就要幫你對付太后一黨,否則外戚一家獨大,他就無法從中獲利。而今我又同你混作了一處,他們二人若是再不聯手,放任你我日漸勢大,那可就只能坐以待斃了。”
“那你難道真的要去北境?你分明知道此間陰謀,分明知道他們一定設下了埋伏圈套,隻待你上鉤,你還要去自尋死路?”
賀蘭修回握住他的手,輕歎了一聲:“這不是我們已經商量好的事情?你怎麽突然就反悔了?”
先前察覺長樂宮異動,察覺太后有意與鄭王聯手,察覺北境邊關有所動靜,賀蘭修就已經猜出了一二,並跟容慎約定好將計就計。今日楊泊安等人力薦他出征,也是因為得了宮中的授意。
容慎在朝上試圖否決,賀蘭修還當他是不想答應得太快,令太后和鄭王起了疑心。沒成想,容慎是真的改了主意,不想讓他走了。
聽見這話,容慎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讓你以身犯險。我知道你智勇雙全,又早已洞悉他們的陰謀,事先做了準備,自然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可……可萬一呢?”
身為君主,他當然知道,優柔寡斷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這是他心愛的人,他唯一的枕邊人,他又怎麽可能沉著冷靜地坐視對方深入虎穴,心中卻沒有一絲觸動?
先前同意,是為國。如今反悔,卻是為了他自己。
他隻想做一個明君,可沒有想要做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聖人!
賀蘭修頓了頓,才答道:“我承認,若是對手技高一籌,我的確有回不來的可能。”
“但時局至今,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這一路兵馬,是鄭王的私兵也好,是西域的援兵也罷,從它出現在邊關那一刻起森*晚*整*理,就已經對北境的百姓造成了威脅和恐慌。唯有徹底鏟除,北境才能重歸安穩,那些尚未歸心的胡人也才能徹底死心,從此身心歸附,真正地成為我大齊子民。”
容慎一愣:“鄭王私兵?西域援兵?那不是胡虜殘部嗎?”
“鄭王越是想偽造得盡善盡美,就越是容易露出馬腳。所謂的胡虜殘部,他以為打出那兩位將軍的旗號就可信了。可惜他大概不知道,他借名的這兩位將軍,都是由我親眼看著他們下葬的。”
“可……當初的戰報上,確實沒有這兩個胡將的名字。”
“其中一個,是還沒與我碰面,就在行軍途中因老邁病逝了的。未曾交手,便不算戰功,我自然不會貪功虛報。可惜他的部下被我打得七零八落,倉皇逃離之間,將他的遺體落下了。我當時打理戰場,便順便命人將他下葬了。到底也算一代名將,總不好坐視他曝屍荒野。”
“另外一個,雖然不是什麽名將,卻也是一個小部落的首領。當時他率部下護送部落婦孺逃離,被我伏擊,他自行上前喊話,道是願意自盡以保部落婦孺,請我高抬貴手,不要殺他部落婦孺。我告訴他不必自盡,歸降便可,他便真的降了。”
容慎半是好奇,半是驚訝:“既然已經歸降,那怎麽又死了?”
“後來我帶著俘虜回營,他也安安分分地待了好幾日。大概終於確認了我不會難為他們,他才來謝我不殺婦孺之恩,回去之後,他便自盡而亡了。他死之後,我才知道,他們部落向來隻許戰不許降。那幾日苟活,他已經滿心羞慚。”
“我想,他應該也不願出現在俘虜名冊上,於是便將他的名字劃掉,並命人將他好生安葬了。”
容慎聽完,卻是怔怔地感慨道:“他是真漢子,你是真君子。”
“真君子?”賀蘭修笑了笑,倒是沒有否認。
在朝堂之上,他未必贏得光明,可在戰場之上,他向來勝得磊落。
“如此說來,太后和鄭王並沒有勾結敵寇,也沒有引來胡虜殘部。他們在北境自導自演,搞出這麽大動靜,只是為了引你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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