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司微一頓,抬手看了看自個兒的手指甲,再看向錦縭,一時竟有幾分啞然。
“想到了?”錦縭歎息著笑,“若非我自幼長於掖庭,四五歲時被送入樂坊,十二三歲時方才借著教坊司的門道出來,又見過不少新來這樓裡的小丫頭,尋常怕也想不到這些——雖門庭衰敗,自記事起不曾享過一日榮華富貴,卻到底是從這天下最最頂尖兒出挑的地方出來的,倒是與你如今這般境地隱約有些同病相憐。”
“有道是人無禮則不立,事無禮則不成,國無禮則不寧……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錦縭輕聲道,“司微,有些時候,你難免有些太過懂禮了。”
禮,在這個時代,本身就意味著階級。
權貴是階級,富商豪賈較之尋常百姓也是階級,就連讀書人,都是與尋常百姓拉開了界限的階級。
那些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黎民,沒有時間,沒有金錢,也沒有直觀面對“禮”本身的見識。
似是司微所在的林灣村,話語權最大的一戶人家,也不過是靠著三五個為逃避兵役而決然斬斷手足的兄弟。
似是那些個以姓氏聚族而居,甚至修建了祠堂之流的存在,雖名為民,往前幾個朝代放,他們便該是地位低微的“寒門”。
再低微的寒門,也不是尋常百姓,似是這種同姓聚族而居,手裡是握著地方一定話語權的,更有甚者,祖法家規更甚於律法……是已然隱隱脫離了百姓的階層,他們雖名為民,實則終歸不是最底層真正的民。
所以司微見過村中的小丫頭們拿著梳齒細密的篦子沾了水打在頭上,一點點順著去逮跳蚤,也見過村裡婦人把自家孩子穿破了又或是髒的起膩洗不出來的衣裳略略漿洗之後裁成鞋面、鞋底,夏日坐在門前樹下,冬日坐在炭火邊兒上穿針納著的。
“牙粉苦澀,你用來卻是尋常,甚至會皺眉;分明出身貧苦,卻下意識注重身上的整潔與否,甚至自你來春江樓至今,你的指甲縫裡始終保持著乾淨的狀態,如有髒汙,便定會盡快洗去;”
“你會在飯前額外提前淨手,會在吃飯時注意不翻揀盤中菜肴,會在說話時下意識先把嘴裡的東西咽了再開口;甚至,是我寬衣換裳時,你會下意識回避——就算回避不了,也會不自覺避開視線去。”
“便同是女子,也沒有似你這般的……”錦縭思索了下,終究是選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再加上,我聽清露說,你在下房住著的時候,床上的簾子向來遮的嚴實。”
錦縭回過身,看著面露苦笑的司微,下了自己的結論:“還有你脫口而出的那句,‘把所有的胭脂顏色都拿來給我看看’……如今雖是門庭淪落,不得不來這種地方賺取些銀子,但你家中尚未衰敗之時想來也該是豪富之家。”
“有這般見識的人,若為女子,身邊定然是習慣了丫鬟婆子的伺候,便有回避,卻也並不刻意,若為男兒,能讓你這般自覺回避的……除卻豪富,怕還要再加上一個顯貴。”
正如錦縭先前所說,禮不下庶人,越是出身高的人,自幼受到這方面的教養便越多。
錦縭歎息一聲:“我這麽猜,你說我猜的可對?”
第23章
司微看著面前一身暗紅嫁衣、頭戴鎏金冠的錦縭,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你觀察的都對,推導的也都沒問題,正常來說是這麽個結果。
可問題是,錦縭就算觀察力再厲害,腦洞再清奇,也沒想過他司微是帶著上輩子的記憶重新投胎,於是後世義務教育普及了的常識與習慣,就被錦縭觀察出這麽個離譜的結果。
司微歎了口氣,有氣無力的:“是,我祖上乃是鍾鳴鼎食之家,庭中擺著珊瑚樹,廊上掛著夜明珠,一場席筵花費至少要數千銀,每每聚族而食,便該分席而列,綿延數裡……”
司微先時開口時,錦縭還認真聽著,等他說到廊上掛著夜明珠便不由啞然,再到後頭的綿延數裡,便瞪了司微一眼,轉過頭卻也不由自主跟著笑了起來。
二人正說笑間,便聽外頭門上叩叩兩聲響:“錦縭姑娘可在?小的替您送戶籍文書來了。”
這在外頭的大茶壺不知是誰,但這般有禮,著實是少見。
錦縭偏了偏頭,在先前隨春娘一起被婆子們送來的那套一直擺在箱籠上頭的頭面首飾裡挑了挑,尋了隻指環遞給司微,然後把幾個托盤整理到一起,竟是個小巧的提盒:
“像這種,替人跑了腿兒,辦了事的,就都得給賞錢,眼下這會兒身上也沒備著荷包,就拿這個抵了吧。”
司微接過那枚鎏金銀環,約摸著估量了下,和早些時候得罪了劉員外家的二公子時,被錦縭私下裡遞過來的那錢銀子的重量差不多……換算下來,可就是百枚銅板了。
在這個一枚銅板能買兩個饅頭的時代,省著點花甚至足夠一家三口半個月的口糧錢。
司微開了門,自外頭大茶壺手裡拿了文書,按著錦縭的意思將那枚指環充做賞錢遞了過去。
待那枚銀環被接過去的大茶壺不動聲色地在手裡掂了掂後,這人臉上的笑意便愈發和煦恭謹,隔著門朝屋裡的錦縭道謝:
“小的曉得嘞,這就叫兩個兄弟過來廊下候著,等會兒幫姑娘搬嫁妝!”
司微一愕,這才想起屋裡擺著的兩個大實木箱子,裡頭裝滿了的都是四時做衣裳能用的布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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