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琵琶聲漸低,隨著銅磬悠揚漫長的一聲回響,美人紅裙委地,仰臥探月,而後緩緩收手,飲罷了手中那最後一杯虛無的毒酒。
宴客大廳中原不該被點亮的燈火隨著場中余音次第滅下,原該折射在紗幔上的掠影浮光隨著銀鏡的收起與冰棱的撤下而漸漸消失,就連台上逶迤而下的繪著朦朧宴飲圖的紗幔也被緩緩收起,唯有台上委地而坐的美人,緩緩抬眼,第一次正視了台下所有的觀眾。
而後起身,容光明豔,姿態端方的朝著台下緩緩一福,轉身離去。
而也就是此時,整個宴客大廳裡登時便沸騰了起來。
此前初秧下台之後,大廳裡也曾騷動過一陣,只是因著錦縭即將上台,沒有那般多的人手,穿梭於大廳裡的小丫頭們快速轉上幾圈,手裡捧了一堆牌子便步履匆匆退下,於是很快平複。
然而此時整個大廳卻是無時不有人在招手,於是先前布場的那些個小丫頭和大茶壺們,也有半路上便拐道去做旁的——
這些司微便不管了,左右拿到手裡的銀子也不是他的,舞台結束,看看這台下的反應,也約莫著是這場舞台算是大成功了。
……雖然他自覺自個兒在裡頭沒起多大作用,憑著錦縭那舞樂雙絕的模樣,哪怕沒他司微,只要她想,約摸著人自個兒就能打個翻身仗,無非就是以前念頭不通達就是了。
司微揣著懷裡的銀鏡往錦縭原先候場的、用屏風隔開的小間兒裡走,剛轉過一處包廂門口,緊接著便在檻窗邊兒上見著了裡頭坐著的人。
約莫著是十四五、十五六歲的年紀,長眉高鼻薄唇,鬢角散著些許碎發,若非身上那件一看就價值不菲的刺繡玄氅,這人更像是個背負著世仇過往的少年俠客,不羈裡透著股子不符合年紀的沉——
但江湖人嘛,大多都是千裡走單騎的孤客,撐不起他這一身看似低調,實則奢侈的衣裳。
此時這人一張臉被燈映著,一半陰一半陽……老實說,沒看清他掩藏在暗面的那半張臉的時候,司微腳步有瞬間的遲疑。
畢竟大晚上的,他又只有這麽半張臉露在外面……
司微默了默,懷裡抱著鏡子朝那人一笑,正待略過這個一看就知道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時,便見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二樓廊上的人不多,先前抱著銅鏡捧著冰鏡的人大多被司微安排在了不起眼的地方,隻這正對著舞台的一處地方怎麽也避不開,安排在這的大茶壺又跳票了,司微只能自己頂上,一時也忘記了這樓裡有數條暗梯,於是便跟人對了個臉貼臉。
司微隻得上前,學著樓裡小丫頭們的那副模樣開口:“公子可是有事?”
秦崢微微偏了臉來,點了點司微懷裡的鏡子:“你們樓裡,怎麽想著拿冰鏡和銅鏡來往舞台上聚光?”
司微腦子裡瞬間轉過了無數入射角、折射角和法線的大量計算工作,都是先前他為了把光聚在舞台上時一點點試摸著算出來的,但這些跟一個古代人根本說不通……
而且,以他在這個世界這麽多年唯一一次,與超出自己階層的人的相遇來看,他不認為這些有錢又或是有權人會對普通百姓有多少的友善。
於是司微在短暫的沉默後,低垂了眼作出個恭謹的姿態來:“公子可見過夏日水榭裡映在牆上的粼粼波光?水既然能把天上落在水面上的光映到牆上,仿照水鏡而做的銅鏡又為何不能把燭光映到旁的地方?”
秦崢一時啞然:確實是這麽個道理,不過……
秦崢隔著檻窗探出手去:“你且把你懷裡的那枚銅鏡拿來予我一觀。”
這話秦崢說來自然,卻充斥著上位者的理所當然,司微皺了皺眉,打量他一眼,還是把懷裡的銅鏡遞了過去。
在這個時代,一枚銅鏡價值不菲,畢竟是一個以銅錢為貨幣的時代,銅鏡又是以銅打造,使磨鏡人反覆打磨開光過後才能映出人影,最亮的鏡子據說能映照出主人的頭髮絲兒來——當然,鏡中的顏色也還透著銅特有的本色。
然而司微如今遞過去的那枚銅鏡卻與尋常鏡子不同,從鏡子背面還能看出青銅質地的鏤刻花紋,然而映人的那一面,卻是一片銀亮,待人影照應其中,顯出來的竟是本色。
秦崢將鏡子拿在手裡來回把玩片刻,複又再問:“這枚鏡子因何又與尋常鏡子不同?”
司微:……
司微急著去尋錦縭,懶得再應付這種無關人等,於是垂了眼,學著樓裡小丫頭那樣福了福身:“不知。”
秦崢身後,蕭逸看了眼秦崢拿在手裡把玩的鏡子:“若公子想要,不妨讓玄霄再跑一趟,問一問這樓裡的鴇母。”
秦崢輕笑一聲,把這枚鏡子隔著窗戶往外頭站著的司微懷裡一扔:“不過是個玩意兒罷了,沒必要。”
說罷,他側臉看了眼正皺眉接過銅鏡的司微,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行了小丫頭,臉上不樂意的表情收收,下回別離包廂窗戶門口太近,若是看見了什麽不該看的,惹惱了哪位姑娘、客人,那可就有你受的了……去吧。”
除去工作場合實在避不開以外,司微向來不喜歡和這些說話間透著股子傲慢的人打交道,尤其是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個層面上的人打交道。
於是也沒多說什麽,只是透著股子敷衍地應了聲是……倒不是他把人好心當成驢肝肺,而是錦縭這一場舞台結束,他應該也不會再在這春江樓裡多待,這一句叮囑雖是好意,但於司微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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