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往前推三十多年……我還沒出生呢,公子,你口味當真是……”
秦崢沒理會蕭逸玩笑似的打趣,他只是沉默著。
秦崢的耳畔,是樓下傳來的悠揚曲樂,是窗外廊道上交相輝映的燈火,是樓下台上翩然而舞的美人身影,然而他坐在這裡,卻始終有些神思不屬:“翻過年,就該是景升四十四年了吧?”
蕭逸應了一聲:“是,翻過年,就該是四十四年了。”
秦崢腦海裡翻來覆去的,卻都是些泛黃的文牘卷宗:“景升二十一年的那場抄家案,哪怕只是透過昔年留下的案卷,我都隻覺著那卷宗上沾滿了血腥氣……這才多少年,誰給他們的膽子,敢讓當年之事重演?”
蕭逸也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公子,從景升二十一年至今,已有二十二年,待翻過年,便該是二十三年……二十三年,從地方再到京城,也該換了至少三批官員了。”
“……是啊,比我的年歲都要大將近一輪,”秦崢眼底沉沉,“當年之事倘若再次重演,你說……我爺爺的身體,還能撐住麽?”
蕭逸也沉默了。
不多時,去問身價的仆從敲門進來了:“公子,已經問清楚了,春江樓除夕宴上,若要為樓裡的姑娘贖身,得跟樓裡的大茶壺拿了姑娘的腰牌並著出價的銀兩價錢送去鴇母那處暗拍,價最高者得。”
“那鴇母遞過來的價錢,約莫是八百兩方才能拿下此次暗拍,若是銀子不湊手,她那裡倒還能再幫著公子再掂量掂量……”
八百兩,對於秦崢而言倒也算不得太多,但對於這麽鳩縣這麽一個地方而言,八百兩的身價也頗為不便宜了,能掏得起這個錢的,多半是些官宦子弟,又或是豪富之家。
略一沉吟,秦崢抬眼看向玄霄:“那可有問清楚,那姑娘是否來自京城?”
玄霄抱拳:“公子妙算!”
立在秦崢身後的蕭逸臉登時便是一變:“公子坑我——公子分明一早就看出來她跟著那勞什子的鄭十三娘學舞!”
秦崢輕笑一聲,偏了偏頭,悠悠然開口:“是啊,去年年初,那三個月的教坊司總不能教我白住,往前推三十多年,你沒出生,難不成我便出生了麽?”
“……你看,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蕭世子,掏銀子吧。”
第19章
春江樓整個宴客大廳燈火掩映,布置在暗處分配了位置的大茶壺們,從冰桶裡取出削磨成凹面的冰棱鏡,朝著一早定下來的高度角度映照了過去。
光從冰棱上穿透、被冰棱折射著轉換了光路,又被四周一早準備好的小丫頭們捧起的銀鏡阻攔、反射,朝著樓下的舞台上聚集而去。
紗幔朦朧,卻又有柔和的光線打落在紗幔上,隨著紗幔於空中漫不經心的飄搖,於是那光便也隨之蕩漾起來,一時放眼望去,整個大廳盡是浮光掠影——像是一整塊琥珀色的水晶破碎成鋒銳的棱角,折射著光芒的同時,卻又似是被融化釀成了蜜一般的靜謐。
然而這種靜謐注定了只是眼睛的錯覺,不知從哪裡打來的光落在了台上,落在了台上舞著的美人的身上,落在了美人的眼睛裡——衣衫華美,釵環琳琅,朱紅的花鈿下,是一對映不進台下人身影的明眸。
佳人遺世,伶仃醉舞,自成一景。
台上伴著琵琶箏琴所奏的煌煌之樂翩然而舞的美人悠然而起,碾足,擰身,下腰,探手,點提……明明身著紅裙緋衣,卻不見有絲毫輕佻妖豔之色,舉止皓然間盈有貴氣,仿佛享盡了人間富貴,又似是天邊身著寶衣的神仙妃子。
而隨著她發間的金步搖倏然脫墜出去砸落在台上滑出老遠,整個春江樓的宴客大廳都隨之靜了下來,唯有琵琶聲伴著無數樂音於耳畔回響。
台下人眼裡映著的,唯有台上似是醉得舞影零亂,卻教人無端牽掛著的、如置身雲端富貴的美人。
誰能說楊妃不美呢?這種美,是舉手投足間的風情,是後人津津樂道的富貴,更是她縊死在馬嵬坡時,該是甘願為君從容赴死,又或是怨憤難消,不甘而亡的心境……更是錦縭這一舞裡耽於享樂,溺於情愛,今朝有酒今朝醉,隻待醉死夢生的沉淪。
台下角落裡,掩在屏風後的席間,有一身儒衫的才子喟然一歎,偏了身子與身邊陪酒的姑娘低語,卻是在打聽台上人的消息。
於是那姑娘嗔了一聲,把原該捧到才子面前的酒就那麽往桌面上一放:
“你們這些個男人們,總是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你管人家該是叫個什麽名字,又是個什麽來歷?既是看上了旁的姑娘,又何必這大冷的天兒把我從後頭的園子裡叫出來,跟你在這大堂裡陪酒?原是我那兒燒著炭火、暖著湯婆子的被窩不夠暖和麽?”
被姑娘這麽懟了一通,才子倒也不生氣,只是笑著自個兒撚了那桌上的酒杯微微搖頭:“……我是歎,這姑娘也是個苦命人。”
那姑娘依舊不依,朝他使著小性兒:“這樓裡的姑娘們,哪個不是苦命人?”
才子輕笑著,把那杯酒飲盡了,抬手把她攬進懷裡,隻一雙眼睛卻還看著台上:“這苦命人,和苦命人,也是不一樣的……有些人,愈是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才會活得越來越苦。”
姑娘在他胸膛錘了一拳,使性兒的不理他了。
唯有才子搖頭歎息:“曲是好曲,舞也是好舞,只是鏡中月,水中花……注定了她所求的東西,此生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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