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來月,秦歡樂真是見識了不少讓人啼笑皆非的報警。
比如每隔一天準能有個熱心路人報警,說當街有人倒地不起,他們火急火燎的跑過去,毫不例外的發現,就是個喝得不省人事的“酒懵子”,只能扯腿扒眼的叫起來,再遇上話都說不利落了的,還得負責給人家全須全尾的送回家去,跟保鏢似的。
比如前兩天一個大哥報警,說懷疑自家樓上有人私自安裝大型設備,“一直‘嗡嗡’的響啊,這麽大動靜兒,得是什麽機器,會不會有輻射啊?”
秦歡樂他們到了現場一勘察......
老秦抿著嘴角衝他招招手,輕聲細語的說:“哥們兒,你聽,是這聲音嘛?”
那人點點頭,“對,你聽,晝夜不息的‘嗡嗡’,我都快得神經衰弱了!”
秦歡樂走兩步伸手,拉上了消防通道裡漏了縫兒的窗戶,“哥們兒,機器停了嗎?”
再比如有個年輕媽媽,和孩子置氣,在公眾平台的私人帳號上發了句“我不想活了”,就被“熱心網友”轉發並艾特了派出所,所長立馬重視起來,借助各類手段,鎖定了那位疑似要輕生的女性的大概位置——一片密集的住宅區。
全所集體出動,挨家挨戶敲門,不眠不休的排查了四百余戶。
直到終於敲開了這人家的門,卻見這位年輕媽媽正敷著面膜啃鴨脖子呢。
如此草木皆兵的瑣碎工作,聽起來就像個笑話。
有時秦歡樂甚至覺得自己活得就像個笑話。
今天這趟出警,感覺又有點兒異曲同工的意思,秦歡樂從心裡沒太當回事。
萬幸的是目標明確,不用挨戶排查了。
兩人剛一走進這棟住宅樓的樓道,就聽到了一層密密匝匝的議論聲,如同一隻巨大的玻璃蓋兒,罩在整個樓道上空,讓人直犯暈。
沿著不寬的樓梯往上走,越走人越擁擠,感情這一個個的都是專程趕來看戲的?
不年不節,又是工作日,一下湊這麽些個人還真挺不容易呢。
人群裡不知誰高聲喊了一嗓子,“警察來了!”
眾人倒是很配合的側身,讓出了一條勉強可堪通行的道路。
秦歡樂走在前面開道。
意圖輕生的女人姓陳,三十幾歲,老公是個醫生,此刻正氣喘籲籲的從上頭迎下來,一把拽住了秦歡樂的胳膊,“警官,你們可來了,快!快救救我老婆!”
他們家住六樓,老式住宅樓,一層三戶,正對著樓梯的這戶,此刻大門洞開著,好些“瓜友”居然都擁進了人家的防盜門裡面。
正對房門的陽台外沿上,側坐著一個女人,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不言不語。
秦歡樂盡量避在門後,從門縫觀察著那個女人,壓低聲音問她丈夫:“看了你信息,徐先生?你老婆自己報的警,當時你在嗎?”
徐大夫幾乎全臉的五官都在痛苦的使著勁,“我、我不在,她給我打電話......應該也是在報警前後吧,我不清楚具體順序。”
龔蓓蕾挑眉看他,“那你這速度......夠快啊?”
徐大夫歎了一口氣,“我這是因為今天調休,沒上班。我看她早起就無精打采的,還以為她病了,看她在沙發上犯迷糊,就悄悄下樓,去街角的藥店,給她買了一盒感冒衝劑。”他從大衣的口袋裡一掏,還真是一盒沒拆包裝的感冒藥。
龔蓓蕾直接上手從他兜裡抽走了被帶出半截的白色票據,
核對了上面的機打時間,衝秦歡樂點點頭。 和陳女士的報警時間相差不過半分鍾。
秦歡樂狐疑的看了看周遭:“哪來這麽多看熱鬧的人?”
徐大夫一臉悔不當初,“我跑回來,一開門,就看見她、她要......我又急又怕,就喊了幾聲,‘你別嚇唬我,快下來’,‘你別想不開,有事好好說’,哪想到正好有個送外賣的從樓上下來,他也是熱心,跟我一起又勸了幾句,聲音越來越大,聽到動靜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這樣了。”
秦歡樂正要說什麽,忽然依稀的聽樓下不知哪個看熱鬧的人抽冷子喊了一聲:“誒,要跳就跳,不跳拉倒,大冷天的,都等累了!”
“他媽的!”秦歡樂眼角一抽,邊撥開徐大夫,走進屋裡,邊快速對龔蓓蕾說:“趕快要支援,聯系消防,樓下拉安全墊,疏散無關人等,別再刺激人了!”
他走進門裡,卻沒有貿然向前,朝後頭擺擺手,門邊上幾個人倒是自覺的退了出去。
秦歡樂清了清嗓子,試探道:“陳女士,是吧?我是花園街派出所的民警,我姓秦。你的報警電話我們收到了,領導挺重視你說的情況,特意派我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幫到你的?你別和我客氣,咱們警民魚水一家親,你就拿我當親弟弟!”
陳女士沒啥反應。
秦歡樂雙眼緊張的盯著她,又徐緩的向前邁了幾步,余光快速掃清了周遭陳設,倒是沒什麽危險品,也沒有看到那頂罪魁禍首的“假發”。
“陳女士,”秦歡樂向茶幾上一指,“這照片裡的,是你兒子吧?看著應該上幼兒園了?這麽著,你有什麽氣就說出來,產品質量不好,還是影響你心情了,咱都可以去消協投訴去,我可會吵架了,到時候你找我,我陪你去!你......別嚇著孩子,先下來吧。”
“別過來!”陳女士淒厲的喊了一聲,“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秦歡樂隻好頓住腳,兩手在半空中一甩,像是極為不滿的抱怨道:“那你到底是為了什麽啊?就為一個夢?”
他覷著對方的臉色,見她居然緩慢的點了點頭。
“誒!這可不能夠啊,做弟弟的可得批評你了!”秦歡樂呱噪的嚷了起來,身體就勢又向前邁了兩步,“我估計你是最近心理壓力有點兒大吧?遇上什麽難事了?”
陳女士搖搖頭。
秦歡樂舔了下嘴唇,虛張聲勢道:“我以前也想過輕生,”他見到陳女士身體微微的動了動,忙接著說,“青春期,屁事不懂,被自己喜歡的人看不起,就覺得天塌了,你說傻不傻,如今回過頭來,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他隨手向門口一指,“你也說說。”
剛跑回來就莫名被點名的龔蓓蕾下意識一愣,“我?我也想過......我爸堅決不讓我讀警校的時候,我就曾經偷偷躲在房間的櫃子裡,想劃自己兩刀,可是怕疼,最終也沒下得去手,現在想起來,是挺傻的。”
秦歡樂回頭看了她一眼,歪頭擠了下眼睛,很想說句“what a f......”,強按下一口氣,一指旁邊,“你說說!”
那位沒想到自己圍觀看熱鬧也能被加戲的小哥踴躍道:“我小時候我媽找人給我算過命,還摸過骨,說我天生富貴,將來必然黃袍加身!”他扯扯自己身上臃腫的馬甲,“後來果然......我就做了送外賣的,我媽氣得要找那人拚命去......我倒是沒什麽。”
秦歡樂一哂,扭回頭玩笑似的向前小步蹭著,“人生就是那麽回事吧,有起有落,有高有低,小事上我們都允許自己任性,那是因為除去生死無大事啊!混著混著,慢慢連自己當初為什麽生氣的原因都混忘了,生命就一次,得給自己留個後悔的機會不是?”
他靠她已經很近了,盡管秦歡樂不敢妄動,但目測兩人之間,不過只有一臂的距離。
秦歡樂暗自盤算著,如果自己動作迅速,應該能拽著對方的衣服,把人先生拉硬拽回來,再做打算。
然而下一秒,一直側頭看窗台的陳女士卻突然回過頭來,閃避而猶豫的小聲說了一句:“我搶了她的頭髮,就必須拿命抵她。”
秦歡樂隨著她的話,快速的一抬眼,兩下裡視線一觸即離。
陳女士已經抓著窗框站起了身。
秦歡樂再也無法心存一絲僥幸了——他在陳女士晦暗而驚恐的瞳孔裡,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她不是在做戲,也不是在矯情,她是真的想死......
秦歡樂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她突如其來的動作,也引起了門外幾人的反應。
徐醫生低沉的男聲哭起來更加催人淚下,他幾乎是跪爬進客廳裡,哭到直不起身來,“老婆,你這是怎麽了?一直都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樣了!你想想我,想想一家老小,我們都不能沒有你啊!這太突然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他似乎是用盡生命在呼喊,整個樓道裡,都回蕩著他的哭聲。
龔蓓蕾看似是來攙扶徐醫生,卻在秦歡樂可以斜視到的角度,隱晦的比了手勢,示意支援已經就位。
秦歡樂卻並沒有因此而松掉這口氣。
眼見陳女士站在不過手掌寬的窗台外沿,整個人向前直挺挺的傾斜,除了一直攀附著窗框的手,整個人如同一隻即將展翅欲飛的鳥。
秦歡樂強壓著胸腔劇烈的起伏,用幾乎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快速的說:“和我說說她,她的頭髮!”
陳女士微側過一點頭,眼神迷茫渙散,似乎已然識破了秦歡樂的“緩兵之計”。
她隱有松手之態。
秦歡樂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等等!等等!”
他猛地向樓下仰頭賣呆兒的圍觀人群裡一指,“看見那個人了嗎?他是個老師,他能看到飄渺的亡魂,還能超度他們!就算為了你兒子!你就相信我這一回,別撒手!讓他來和頭髮的主人談一談,也許除了命,你也可以賠別的給她?”
陳女士怔忡了一會兒,居然收回了一些身勢,喃喃的問:“真的?”
“真的!”秦歡樂舉起兩指,“你就信我這一次,你先回來,我讓人叫他上來!”
陳女士又僵持了一會兒,“那你退後,退後......”
秦歡樂忙半舉著雙手,眼睛不離她,身子虛晃,磨磨蹭蹭的,也隻向後退了兩步。
龔蓓蕾見勢連忙小心的湊上前。
秦歡樂低聲道:“去找顏司承,告訴他只要他來,他撒的那些謊,就兩清了,快!”
陳女士似乎是重獲了希望,再次向裡移回一些,重新側坐了下來。
徐醫生哭的滿臉涕淚,想上去,又不敢。
趕來支援的同事,已經悄然將樓道裡的無關人等都清了出去。
一時屋內萬籟俱寂,隻偶爾傳來徐醫生的哽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