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樂心潮澎湃之下,行為有些過激,不僅僅是因為眼前的關山鶴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暴力實施者帶給自己的憤怒,更多的是,他無法理解自己自小求而不得的母愛親情,為何在某些人眼中卻如此輕賤敷衍。
他百感交集的蹲身下來,矯健的身影籠罩在關山鶴頭頂,暗影竟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這樣的壓迫感,關山鶴再熟悉不過了,也許從他有記憶開始,伴隨壓迫而來的無力與規避,便與空氣一樣成為如影隨形的存在。
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是在借用別人的身體,海浪裹挾著一股股腥臭,蕩漾在他口鼻附近,很快讓他有種溺水般的惶恐......
遠方,黑暗的書桌下面,剛好棲息得下鷺鳥大的孩子。
木門框的邊緣微微變形,露出弧形的一牙空隙,這條縫隙......他怨恨這條縫隙的存在!這縫隙改變了他的一生!這縫隙將他變成了怪物!
他的人生沒有因為這一條蚌貝似的縫隙得窺天機,與之相反,他從這裡看到的,只有無窮無盡的血腥與恐懼。
他蜷在書桌肚子的最深處,幻想自己仍是被母體溫暖包裹的蚌珠......只可惜,他骨架細小稚嫩的後背正抵在書桌堅硬突起的棱角處,而他的父親,正在暴怒的毆打著他的母親。
秦歡樂的聲音,像來自於海水深處,帶著某種含混而悠遠的霧化效果,繚繞在他耳邊,“關山鶴,說說吧,你的故事。”
“第一次被襲擊,我很慌亂,可我認出了程露,我愛她,你知道的,她的味道和感覺,我太熟悉了,她剛一靠近過來,我就認出了她。她隻說讓我記住一個特征,手指的特征.......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可我覺得這是我欠她的,我願意為她做一切,只要她開心,當然,也是為了能讓我心安。但我沒想到,後來,又有第二次襲擊,那次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回事,眼前一黑,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秦歡樂打斷他,“程露手裡有你什麽把柄,讓你如此害怕?”
還打算繼續侃侃而談的關山鶴聲音一僵,本能的想要否定,不知想到什麽,竟轉化成幽幽的一歎,“是的,是我一次喝多了胡言亂語,說我懷疑我繼母的死因......可是警官,這事我真的沒有參與,我沒有參與,我那時候已經從家裡獨立出來,搬到外面去住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是我的猜測和臆想......我知道他習慣了動手,這......不是什麽好習慣,可是......夫妻之間的事情,外人又怎麽說得清楚呢?”
關山鶴稍事停頓,等著秦歡樂給出或唏噓或憤怒的反應,他小心的覷著對方的臉色......可這小心體察臉色的感覺,忽然讓他有了某種熟悉的厭惡,他下意識的悄悄別開臉。
秦歡樂表情越來越淡,良久才說了句,“是這樣啊。”
關山鶴眼波黯淡,“那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又能怎麽樣呢?”
秦歡樂緩緩站起身,向外踱了幾步,“可你和你父親的感情並不好啊,如你所說,你早早自立獨自居住,你的同學同事們都說,和你相交多年,竟然沒有一次聽你主動提起過父親,甚至和程露的婚禮,你都沒有主動邀請他,更別說他生病癱瘓之後,你除了交錢,幾乎沒有出現在托老所......你對父愛的表達方式,還真是讓人參不透啊。”
關山鶴神情更加淒惶,“畢竟心有芥蒂......”
秦歡樂粗聲打斷他,
“我的同事在宋子嫻的手機裡找到過一張日記的照片,看筆跡,是小學年紀的孩子寫的。” 關山鶴眼皮隨之一跳。
秦歡樂掏出手機翻到那張照片,“這是宋子嫻照的?我猜,應該是你當年的日記吧,起初我們誰都沒有留意過那張照片......關山鶴,你前妻發現的端倪,想來不是讓你漠不關心的繼母,而是你那位意外滾落樓梯而亡的親生母親吧?”他的重音將“意外”咬出了血來。
這還是年枝在審訊室裡提到“鎖胎靈”時,他猛然間驚覺的。
那頁日記照片上,依稀能看出一個稚嫩而潦草的筆觸,歪歪斜斜的寫著:“媽媽說是我suo住了她,我後hui了,我真不該啊,我希望她永遠......”
秦歡樂將屏幕上的字跡放大,直到滿屏充斥著一個拚音“suo”上,才一點點將屏幕靠近向關山鶴的臉。
關山鶴雙目圓睜,再次出現了想要逃避躲閃的掙扎。
秦歡樂將手機定格在距離他眼睛幾公分遠的地方,過近的距離讓瞳孔難於準確聚焦,反而模糊成一具枷鎖,扼住了他的喉嚨。
秦歡樂俯首在他耳邊輕聲說:“我猜,你母親在面對經年的家暴中,曾經試著要離開,可就是因為你,才最終留了下來,對嗎?你說你後悔了,所以,是你求她留下的,對嗎?”
關山鶴隻覺眼前一黑,這是他最難以面對的泥濘沼澤,以至於在他成年後的每個午夜夢回,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鐫刻在記憶深處。
他發出困獸般的哀嚎,嗚咽著喊叫:“我還是孩子,我還那麽小,我怕她離開我,我怕她離開這個家,我發現她在偷偷的打包衣物,所以我假裝不經意的抱著她的手腕,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別的同學都有媽媽,只有我沒有,我纏著她說永遠不會離開我,這難道不是一個孩子的本能嗎?我有錯嗎?我有什麽錯!不!我沒有錯!”
秦歡樂厲聲呵斥道:“你母親的忍辱負重和委曲求全,就隻換來你一句後悔?!”
關山鶴雙眼發紅,秦歡樂甚至有種錯覺,感到他的靈魂就要從身體“禁錮”中衝撞而出。
他眼中的悵恨噴薄難以抑製,“我是求她留下來愛我的,不是讓她留下來折磨我的!從那之後,她就變了,變成了我不認識的人......她的口頭禪永遠都是‘我都是為了你’,仿佛她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境遇,都是因為我!她滿身傷痕的時候,會猙獰的抓著我說這都是因為我,後來,連我晚回家五分鍾,多看了一會兒電視......甚至連我穿了一雙她不喜歡顏色的襪子,都會引來她充滿憤恨的斥罵,說她為了我舍棄了整個人生,我怎麽可以不聽話!”
關山鶴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高亢,可漸漸的,那些刺耳的音調,竟然也有了些空谷哀雁的悲涼。
他像是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釋放出壓抑太久太深的抱怨,他無法停止的抱怨著,一樁樁一件件,有些連他自己都曾經以為忘記了,眼下驀然發現,只是自己不願去面對。
不知說了多久,他的聲音終於轉為沙啞木訥,喃喃道:“我拿了家裡的水果刀,偷偷放在了她的枕頭下面,又引著我爸發現了,以為她起了殺心......”
秦歡樂伸手蓋在了關山鶴的眼睛上,那裡竟然一片濡濕。
銅鈴被移開。
年枝面色虛白的站起身,周身摸了摸,苦著臉問:“剛才那是個什麽人?看著挺細粉的,難道用我的身體幹什麽力氣活兒了?怎麽脖子、肩膀、後背,哪哪兒都酸疼的厲害啊。”
秦歡樂引著她走了出來,最後深深的回望了一眼病床上,植物一般的關山鶴......
年枝拿了約定好的錢,喜憂參半的走了。
秦歡樂坐在醫院小花園的長椅上,在凋零的枯枝環繞下,點了一根煙。
他想他的母親了,不是那種少年熾烈莽撞的想,而是彌漫氤氳到四肢百骸的思念......他曾經百思不得其解母親的離開,也怨恨過,也痛苦過......可經歷了關山鶴近乎癲狂的控訴,他忽然帶了幾分慶幸,若母親當年有必須要離開的理由,那便離開吧,已然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
他記得偽文青龔蓓蕾曾經假模假式的念過一句話,“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媽媽都不是專業的教育者,但卻很用力的教育著自己的孩子”。
關山鶴的母親,原本是家暴的受害者,也覺醒了反抗離開的意識,卻終究抵不過母愛的自我物化,以愛之名,為軟弱覓得借口,扭曲了自己,也潛移默化的傷害了孩子的一生。
當然,他沒有權利指責這種“偉大”的自我犧牲,可他只是狹隘的想著,母愛到底是什麽呢?一個女人,除了是一位母親,難道本質不應該首先是一個人嗎?
僅僅因為世人天然就愛謳歌母愛的偉大?
恰恰相反的是,很少有人在一個母親處於困窘的處境時,願意拉她們一把。
你是母親,難道犧牲不是應該的嗎?
......
誰有權利來定義偉大?一個母親在成為一個母親之前,難道不也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平凡人嗎?
他不想假設在案中涉及到的每一個人,都帶著童年傷痕的原罪,可那些形形色色的女性受害人們, 盡管各有各的原因苦楚,可被“鎖胎靈”的畢竟只是少數,其余的人,又是被誰鎖住,又或是被自己生生禁錮了嗎?
關山鶴罪大惡極嗎?作為一個稚齡的孩子,又仿佛情有可原。
每個人都有自己發惡結下的果,又似乎以果循因,也都無可厚非。
連那個一度讓他憤恨萬分的關海,除非他天生冷血變態,誰又能擔保深究下去,他的行為與性格的養成,又與他童年的家庭與環境沒有一點關系呢?
秦歡樂立在迷霧中,環顧四周,殷殷難覓出口。
又怔忡了好一會兒,他從一旁的矮松上掬起一捧雪,糊在自己臉上,又狠搓了兩下,終於清醒了。
現在畢竟還沒到悲春傷秋犯迷糊的時候。
也許只有當律法的界限更嚴苛的時候,錯綜複雜的情理糾葛才能被稍微理清。
他勉勵自己,至少與旁人徒勞的感歎相比,他還是一名執法者。
秦歡樂掏出手機,“喂,老孟,我有了關於程露新的線索,你跟她的人,知道她在哪兒嗎?”
孟金良那邊似乎詢問了幾個人,才說:“什麽線索,重要嗎?”
秦歡樂“嗯”了一聲,“也不是很重要吧,就是能確定她是‘1212’當天襲擊關山鶴的人。”
“謔!”孟金良電話裡的聲音立馬精神了,“那你不早說!她剛才買了一張長途火車票,應該是要出遠門呐。”
“給我派幾個人!”秦歡樂徹底從剛才的情緒中恢復出來,長腿一伸,向醫院外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