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司承站在窗邊,看了看外頭那輪分外明亮的月亮。
房間內沒有開燈,月光從窗口傾瀉下來,像撒了滿地的牛奶。
他轉眼看了下手機上的監控畫面。
約定好了帶餃子來的客人,現在還沒有出現。
又等了一會兒,顏司承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轉身走至玄關,重新穿好大衣,向樓下走去。
一樓大廳裡熱鬧非凡,並排坐著幾個打毛線拉家常的婦人,還有幾個人正穿進穿出忙活著做晚飯,另有一群拿著糖葫蘆、小風車的孩子,輕盈如蝴蝶一般,在大人膝前跑跳嬉鬧著。
見他從電梯裡出來,大家不禁都洋溢起笑臉來和他打招呼。
“顏先生,這麽晚還出去啊?”
“不出去了,就在門口轉轉。”
一個小男孩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頭童真的笑問:“外頭好玩嗎?”
他媽媽一把將他扯開,“這麽沒有禮貌的,我平時是怎麽教導你?”又笑著替顏司承拍拍衣擺,“顏先生家裡冷清吧,明天是元旦,今晚跨年,還是熱鬧點有氣氛呐,也喜慶,要給來年添些好意兆才好,顏先生不如就去我家裡,我丈夫在家包餃子呢!”
一旁的阿姨也湊上來,“咱們北方人就是這樣,多大多小的事兒,都要吃頓餃子,可人家顏先生是洋派的人,不然就來我家吧,我會做俄式的西餐,地不地道的不好說,總之吃過的人都說不難吃的。”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跟在自己哥哥後面,著急要繼續玩老鷹捉小雞,看著大人話說個不停,眼圈兒都急紅了。
顏司承看在眼裡,化繁為簡的一杓兒推拒了鄰居們的盛情,“今天我約了個朋友,他說好會來和我一起跨年,不知道怎麽晚了,我去門口迎一迎他。”
眾人都一副比過節更歡喜的表情,七嘴八舌的說著,“那感情好,顏老師你早該多見見朋友,不然一個人,也太孤單了。”
那阿姨也慈祥的歪著頭拍了一下手,“瞧我們一說話就沒完,耽擱顏先生這麽長時間了,顏先生,你忙,你忙!我們......也是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兒。”
顏司承微微頷首,接收了這裡的每一份善意,緊了緊衣領,推門走了出去。
清凜的風撲面而來,讓人瞬間清醒了許多。
時間不早了,可通往這裡的馬路依然空曠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遙遠的天邊依稀傳來了歡呼聲,璀璨炫目的煙花騰空而起,斑斕玲琅,異彩紛呈,甚至蓋過了月亮的勢頭。
華光易逝,卻沒人能抗拒它荼靡前須臾的美好,大抵在極致的錦簇面前,風流雲散的轉瞬即逝,已然成為它恆久不朽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越是美好,越是易碎。
顏司承索性就坐在了大門口的石階上仰著頭看起來。
這應該是街心廣場上舉辦的慶祝活動,此時廣場上,一定有成千上萬的年輕男女,也正激動而雀躍的仰頭凝視著這份驚豔了夜空的旖旎風光吧。
他抬手撐著下巴,余光又望向對面的馬路,清淺的歎了一口氣。
警車避過了人流攢動的商業區,沿著盡量僻靜的路線開到了拘留所。
其實大可不必,至少今晚不必。
但紀展鵬震怒之下,秦歡樂不被羈押拘留,只怕過不去這道坎兒。
秦歡樂右手的關節處一片血瘀紅腫,生理性的有輕微震顫。
痛是真痛,下手即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可不動手,終究意難平。 他面無表情的望了眼窗外清冷的街道,想著自己白天趁人不備,追出市局,叫停了年枝的腳步。
年枝已是嚇破了膽的鵪鶉,特意央求了警員,避過翟老娘,卻沒避過秦歡樂。
她懵擦擦的被帶到了市人民醫院,走進一間病房,裡頭躺著一個她不認識的病人,僵硬,蒼白,死氣沉沉。
要不是一旁的心電監視器還在一絲不苟的工作,她都要懷疑這位聲稱要給她立功表現的警察,是在設套兒騙她了。
她猶豫著又翻出兜裡的幾百塊錢,“還、還是不收了吧,讓我做什麽,我都配合、配合!”
秦歡樂拍著她的手背,又將錢推回她的衣兜裡,“我想和這個人說說話,你有法子嗎?”他看著年枝眼裡充滿狐疑,解釋道,“他出了事故,是植物人......你懂啥叫植物人嗎?”
年年哆哆嗦嗦的點頭,“我懂,我懂。”
秦歡樂又問:“那你有辦法嗎?”
年枝垂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不住的繞圈兒,“可以試一試,但不一定能行......”
秦歡樂體諒的看著她,“你就試一試,成與不成,答應你的錢,我過後還是會給你——樓下就有自動取款機,一會兒出去我就給你。”
年枝終於決定再賭一把,她甚至暗暗發誓,要是這回又“栽”了,她就金盆洗手,這輩子不做阿布卡赫赫的代理人了,她要辭職了!
秦歡樂小心的關上了病房的門,看年枝給自己“裝扮”上,又將一個木柄銅鈴放在關山鶴的額頭中間,才叉著手腳,在病床旁的空地上,念念有詞的唱跳起來。
心電監視器的屏幕上一閃,年枝兩眼向上一翻,身體過電似的抖動起來,過了片刻,背轉的身子沒動,頭顱卻呈九十度扭向身後,直愣愣的望著門前的秦歡樂,帶點茫然,帶點無措的問:“你是誰?”
秦歡樂身形沒動,向病床方向一指,“醫生說關山鶴醒不了了。”
年枝脖子向斜前方又轉了寸許,微微張嘴,眼中是難以言喻的震驚,“我以為是做夢......居然是真的......我真的......”
“你真的被困住了,”秦歡樂面容冷肅的接口,“以現在的醫療水平,你在這兒無聲無息的躺個一二十年肯定不成問題,你會變成一株花,一顆菜,你的身體會成為你靈魂的牢籠,你不珍惜還能和我說話的機會嗎?以後除了在無盡的混沌中消磨,恐怕再也沒有和人交談的機緣了。”
“關山鶴”眼裡漸漸升騰起一絲雜糅著怨念的戾氣,面部猙獰的吼道:“你是誰?你為什麽這麽刻薄,這麽歹毒?我的痛苦難倒能讓你快樂嗎?”
“程露瘋了!”秦歡樂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死死的盯著對方的雙眼,那裡滿是喧囂塵上的咄咄逼人。
兩相對峙,僵持片刻,關山鶴眼中的戾氣慢慢消弭下去,再次輕聲試探的問了句,“你是誰?”
秦歡樂牙關緊咬,一字一頓的說:“警察。”
關山鶴最後那絲戾氣,伴著一聲長歎化為無形,斂下了眉眼,喃喃道:“小露也可憐,我沒想到孩子掉了,會對她打擊這麽大,可是這事也不全怪我,我當時真的不知道她懷孕了,她怎麽不告訴我一聲呢,我們可以給孩子一個幸福的家,我們可以馬上複婚啊!”
秦歡樂隻覺反胃異常,“充滿暴力的家庭,談何幸福?”
關山鶴語塞一下,才唉聲說:“你沒成家吧?有沒有喜歡的人?”見秦歡樂沒有反應,又兀自說,“所以你不懂,愛之深,才會心心念念想要擁有,想要永不失去!有時手段略微偏激,可是卻也情有可原啊?都說愛情如火,火焰哪有不灼人的,是吧?”
“再漂亮的粉飾也不能掩蓋本質,關先生是做銷售的吧?舌璨蓮花的本事倒是讓我歎為觀止啊。”
關山鶴身形如提線傀儡, 唯有面部可動,卻也能作出生動的表情,眉心向中間一蹙,“我能去看看小露嗎?”
秦歡樂終於向前邁了一步,冷著聲音平直的說:“你被襲擊的時候,到底看到了什麽?襲擊你的人,到底是程露,還是......宋子嫻?”
關山鶴瞬間睜大了眼睛,面露驚恐的說:“誰是宋子嫻?我不認識宋子嫻!我要回去了,放我回去!”
他邊說著,邊努著勁兒的向病床的方向用力,帶動整個身體也微微抖動起來,卻挪動不了分毫,一張臉煞白無血色,甚至比最初凝望自己的“身體”時更加惶惑驚恐。
秦歡樂大步上前,抬手牢牢固定住了他的臉,甚至將那張臉捏的變了形,強迫他與自己直視,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憤怒,使關山鶴的裝腔作勢漸漸萎頓下去,聲如蚊呐的嘀咕著,“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一切!你母親死時你已經讀小學,你繼母死時,你也已經成年了!你從小看著關海在家裡施暴,怎麽可能會對那兩個女人的死因一無所知?你是不願意面對,還是不敢面對?”
舉凡在家庭方寸之間對弱勢於自己的女人施暴的人,內心深處大多怯懦自卑,秦歡樂自始至終的強勢,讓關山鶴難以承受,他受困於外在,避無可避,內心的屏障一觸即碎,隻覺有什麽堅不可摧的龐然大物在眼前轟然倒塌——秦歡樂盛怒之下,扳著他的肩膀,將他直接推倒在地。
他整個身體俯趴在地,唯有頭顱臉面詭異的扭轉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