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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應許之地(33)
“沒怎麽,”秦小樂怕嚇著他,故意輕描淡寫的說,“這碼頭有高有低,你忘了以前乾爹時時提醒的,甭管多大的利,都一定別和肖軍摻合在一起,咱們沒那能耐,就別趕著去蹭那熱灶,你細想想,有道理。”

 “我知道啊,我又沒趕著,不過那頭挺誠心的,讓人先送了一套貝母的妝奩,二茬才又使人來訂的堂會日期”他琢磨了一下秦小樂的臉色,帶了些哄勸的意味,“別板著臉了,能有多大的事兒啊,你不喜歡,我讓人去推了就是了,又不是什麽壓大軸的名角兒,有我沒我不耽誤啥。”

 他說著,就搭在門框,往外叫雪丁兒進來。

 雪丁兒如今精氣神兒也足了,再不是年紀輕輕就一副怨婦的愁苦樣子,拔著份兒的笑著走進來,手裡還捧著一個小匣子,眯著眼睛順手遞給唐迤,“班主兒,你快收著吧,那個裘家的姑娘,又給你送情書來了,哦,不是情書,是情詩!”

 唐迤接都沒接,皺眉罵道:“如今都長能耐了,拿我打鑔是吧?哪兒接過來的還哪兒去,什麽亂七八糟的也往我屋裡拿,信不信我連你一起打出去!”

 雪丁兒促狹的一捂嘴,“知道了,人家姑娘原本還叮囑,說無論如何讓你給回個信兒呢,還說您如今愈發火了,沒空閑寫囫圇的,就算夾個紙片兒出去,寫一個半個的字兒,也成,唉,看來啊,又要讓人家失望了。”

 她邊說邊防著唐迤翻臉,提前一步先邁出了門檻。

 秦小樂卻高聲急道:“雪丁兒回來!”

 “誒!”雪丁兒不敢和秦小樂這個少東家太曬臉,脆生生的應了一聲,卻也只是扒在門邊,沒有進來,“怎麽了?”

 “問問你,那個譚副官家的堂會,是你應承的?你給我說說,具體是怎麽個情形?”秦小樂問。

 雪丁兒仔細的想了想,疑惑的說:“沒什麽特別的啊,樂哥您想問什麽?左不過就是譚副官他爹做生辰,想聽點兒熱鬧的,是正正經經來和我敲定的日程、曲目、酬勞”

 秦小樂不等她說完,就直接吩咐著:“你給推了吧,想什麽理由都行,發揮你慣常和我鬥嘴那伶俐勁兒,說成啥樣我都給你兜著,只要能推了就行。”

 “啊?”雪丁兒臉徹底沒了笑,又忙去看唐迤,“這怎麽話說的啊?”

 唐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又不指著這一場堂會過日子,小樂哥讓你推,

你就去吧。”

 雪丁兒瞪著眼睛,“哪兒有那麽容易啊,咱們可是收了訂金的,到時候城裡十幾個班子都去,單單咱們不去這風評出去了,以後可混不下去了!”

 唐迤和旁人說話,你來我往的不超過五句去,必然就不耐煩了,敷衍的打發著她,“你就說我染了急病了,風寒,風寒成吧?倒了嗓子還唱什麽,不夠敗興的,難不成他們還親自來驗看?那也行,那我今兒晚就熏了碳盆兒,再跳到冷水池子裡去!行了,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

 “樂哥,這”雪丁兒深諳唐迤這脾氣來不管不顧的性子,求助似的又去看秦小樂。

 “你等等,”秦小樂從她剛剛的話裡聽出點兒不尋常來,“你說他家的堂會,有十幾個戲班子要去?”

 “是啊!”雪丁兒連忙點頭,“一個班子就唱一出拿手的,咱們就是去了,也耽誤不了多大功夫的。”

 沒想到是這麽回事兒,難道是他想多了?人家譚副官家大手筆給親爹祝壽,遍撒英雄帖,並不單為薑太公下鉤子,轉為釣他們的?

 而且如果真是這麽著,到時候十幾個班子赫赫煊煊的都去了,都賣了譚家這個面子,卻單單他們急三火四的給推了,會不會反而從人堆兒裡跳脫了出來,讓人家順藤摸瓜的牽扯出裡頭的關系,還以為是自己為著之前的事情理虧心虛了呢!

 他有點兒踟躕,不想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坑了唐迤。

 唐迤走到炕邊,貼近了去看他的臉色,又抬手去捋順了一下他糾結成團兒的眉頭,輕聲說:“我的事兒,你全能做主,我的命都是你給的,你忘了?我不喜歡看你皺眉”

 “那怎麽說?”雪丁兒大氣也不敢出,對方主顧可是肖虎的副官啊,自己這邊收了訂金,臨秋末晚了又去推,想想那情景她都腿肚子轉筋,只能殷切的把情緒都堆砌在一雙眼珠子,唯望屋裡那倆活祖宗能感受到自己的不易。

 秦小樂肩膀垮下去,有些喪氣的噓出一口氣,朝著門邊的雪丁兒擺擺手,妥協道:“該怎麽著還怎麽著吧,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過,你忙去吧,明天的行頭仔細檢查了,千萬別出差錯,我押車,跟著你們一起去。”

 雪丁兒拍拍胸脯,暗道一聲好險,也不敢多待了,生怕兩人又反悔,忙不迭的就跑遠了。

 唐迤有心想問問,可秦小樂又仿佛沒事人一樣,只顧催著他去默戲。

 他倒是無可無不可,本來唱戲也不是他的志願,連喜好也談不,不過誤打誤撞的,秦小樂的差事居然丟了,日日都在班子裡轉悠,長此以往下去,他倒還真是生出了一番歲月靜好的野望,隻盼著能維持住眼下的生活,便是叫他這輩子都登台唱戲,也是甘願的。

 說起譚家來,雖說如今在延平是一人之下的架勢,可早年間也是窮苦人出身的。

 市井底層最操勞的行當,莫過於撐船、打鐵、賣豆腐,出的都是苦力,磨的都是耐性。

 可譚家卻是比這還苦的獵戶。

 世世代代在深山老林裡餐風飲露,居無定所,起五更爬半夜,哪裡險峻就專往哪裡去,如此才能尋見值錢的山貨野物。

 可饒是這麽著,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傍身錢。

 農戶們好歹還能墾荒種田,可獵戶卻身無恆產,即便找到什麽稀罕物,也要城裡的山貨鋪子肯收,才能變現。

 被壓價的事兒是常有的,加山貨很難保鮮,稍微有延遲,就容易竹籃打水,再者皮毛的成色有八分天注定,就算是好的吧,也要市面兒平穩順遂,沒有什麽大的天災兵亂,也才有人顧得琢磨這些個吃喝之外的玩意兒。

 據說譚副官十二歲之前,是連白面細米都沒吃過的。

 可人家一朝龍門得越,不知道什麽情形下,就追隨了肖虎,從此徹底改變了人生的軌跡。

 尤其讓人費解或者說豔羨的是,肖虎對譚副官的信任,幾乎已經發展到了無條件的程度。

 還真是應了那句古話:英雄不論出處。

 普羅大眾總是在追隨成功者的時候,選擇性忽略掉他們的出身過往。

 尤其當成功者的地位已然令人高山仰止時,那麽越是貧賤的出身,越能加重神話般的逆襲屬性,恍然間便有了幾分“天選之子”的傳奇意味。

 所以譚老爹過生日這天,延平的名流們,皆以能獲邀出席為彰顯身份的至高榮譽。

 寶馬香車將路巷堵了個水泄不通,看熱鬧的吃瓜人群裡外三層,還有人直接拿著小板凳在譚宅外牆根兒支起了桌子,以期一會兒裡頭開唱的時候,能夠不花費一毛錢,就一飽耳福,蹭聽延平十幾個當紅班子的拿手絕活兒!

 為著佔地方,還有鬧齟齬,亮拳頭的呢。

 一傳十,十傳百的,譚老爹的壽宴,儼然成了能夠媲美年節的盛事。

 秦小樂跟著紅豆班的騾車,押著箱籠行頭,算作班子裡打雜的夥計,跟著一起進了譚宅。

 沒想到譚宅內裡實際的裝潢,居然分外簡潔清爽,十分符合行伍之人的鐵馬風格。

 四四方方一棟小洋樓,順著雨棚又接出來了一溜廊子,繞出一方小花園,頂頭一面影壁,如今搭了個高台,全做是演出場地。

 譚宅沒什麽傭人,基本全是肖軍裡的兵丁臨時充當,有了這個名頭,本應該沸沸湯的內庭,居然十分的井然有序。

 秦小樂眼觀六路,雖然也是生平第一次到這樣的權貴家裡,可仍然忍不住暗暗納罕,果然是世態炎涼啊,此時距離譚太太和譚小媽各自的兄弟殞命忌日,不過才月余,卻說到底沒有一個姓譚的也或者是行伍之人慣常就看淡了生死?總之舅哥的七七還沒過,譚副官就已經又熱情洋溢的為親爹做起了壽!更別說譚老爹居然還就坦然接受了

 果然人家能成大事的人,心胸就是比自己這小門小戶裡出來的要敞亮通透。

 比他更沒有見識的雪丁兒眼睛都不夠使了。

 他們班子裡今天過來的一共七八個人,全都給圈在了一間窄狹的獨間屋子裡頭候場。

 她蜷腿跪在烏木椅子,支著窗戶縫子,看著外面的一尊景觀石像,可勁兒的發散著對於鍾鳴鼎食之家的浮誇想象。

 “看看人家,真是不一樣啊!”她嘖嘖的讚歎著,實際什麽都沒怎麽看見。

 從下午開始,遠處戲台子那邊已經絡繹不絕的開始了各式各樣的吹拉彈唱,鼓點胡琴兒之聲不絕於耳。

 這其實也是源於譚家的那點兒絲毫沒有美學素養的老底子。

 譚老爹堅持認為自己在審美,完全可以以多取勝。

 “別給我丟人了,瞧瞧別家班子裡頭,哪有人像你似的,生怕讓人看不出你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苦出身。”唐迆其實也好奇,畢竟年齡在那裡擺著,但他自尊心戰勝了好奇心,硬是壓著自己的本心,打從進了譚宅起,就一副泰然若素的樣子,眼下更是板正的坐在鏡子前頭給自己著妝。

 雪丁兒撅著嘴嘀咕,“我本來就是苦出身,還怕人看出來嗎?對門的窗戶,明明也支起來了”

 畫了個大白臉的醜角兒,端著一個食盒子走進來,“廚房統一給配送的,每個班子一盒,我瞧了,菜式都一樣,沒虧待咱們。”

 盒蓋兒一掀開,裡頭過了葷油的地三鮮、尖椒乾豆腐、炸茄盒、豬肥膘燉豆角就露了出來,個個油汪汪的色澤鮮亮誘人,混合的香味一飄出來,屋裡其他的人就都坐不住了。

 可誰也沒敢動,都拿眼角瞥著唐迆和秦小樂。

 “沒見過吃喝啊,一個個眼珠子都藍了!”唐迆冷著臉呲噠他們:“吃吧,但是隻許吃五分飽啊,別一會兒台了頂脖兒犯惡心,今天這觀眾都是些什麽人,你們自己心裡都有數,要是出了問題,自己出去捱板子也好,藤條也好,千萬可別連累了我們!”

 那幾個人也不往心裡去,笑嘻嘻的回嘴,“這不是沒吃過富貴人家的飯嘛,就是隻給個窩頭,那味道也肯定跟咱們自己家吃的不一樣啊。”

 唐迆完妝,用水紗勒完頭貼,不急著穿戲服,就起身走到箱籠邊,垂眼看秦小樂,“來的時候也沒見你吃東西,餓不餓?”

 “還有空尋思我啊,我怎麽著都成,”秦小樂多少有點兒魂不守舍,“倒是你,就這麽餓著能行嗎?我就擔心千萬可別出什麽紕漏,咱們踏踏實實唱完了,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唐迆不太清楚他為什麽打從知道要來譚家,就一直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抵觸情緒,可人都在這裡了,心思再重也沒有意義啊。

 他笑眯眯的看著對方——這還是秦小樂頭一次陪他一起出來唱堂會呢。

 “一會兒我唱的時候,你在哪兒?”他拉著秦小樂的袖子,悄聲說,“你別在後台,繞到側邊去看吧,我到時候側著些身子,好好唱,不糊弄,就權當是給你一個人演的”

 秦小樂剛想說你快老實待著吧,千萬別整事兒了,就看房間的門被推開了,外頭負責催場的兵丁高聲道:“再隔一個班子,就到你們了,裝扮都齊整了,前頭候場去吧,我帶你們過去。”

 他態度倒是還算和善,卻還是激起了屋子裡頭眾人的一陣慌亂。

 這專業的事秦小樂不擅長,不跟著裹亂就算不錯了,所以老老實實的站在角落裡,最後撈起一捆道具槍棒,跟著大家夥兒一起往後台去。

 後台可就不是幾個維持秩序的兵丁能控住的了,盡管人人都盡量壓著嗓子說話,可還是抑製不住的時時都幾乎人仰馬翻一陣,誰的絛子打了結兒了,誰的髯口脫了扣了,誰的雲台鞋錯了色了

 秦小樂不在這一團情境中,很快就被無措的排擠到了最外圍,索性也不湊熱鬧了,順著回廊走出來,遠遠的坐在石墩子候著。

 “是秦先生嗎?”一個兵丁走到他近前,低聲問道。

 秦小樂一個激靈站起身,心裡一瞬間盤算起,到底是譚太太還是譚小媽找自己的幾率更大一些。

 該來的總歸是跑不掉的,可她們到底是知道了什麽內情呢?

 “怎、怎麽了?”他稍微有點兒結巴,想著這裡畢竟是譚太太的地盤,或者是她要找自己問話?

 兵丁抬手往主樓的位置一指,“有位故友想要見您,請您到三樓的書房去敘舊。”

 故友?他能和這些人搭什麽故友的關系,多新鮮呐!

 他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我這還忙著呢,馬到我們班子的演出了,耽誤了府老太爺的興致,我可擔待不起啊,等等吧,啊,等等再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等到唐迆唱完了,他們腳底抹油一溜就完了,誰還有心思和那兩個女人支應。

 他邊說邊轉身,就要往後台走。

 兵丁卻伸手攔住了他,“他說次和您隔著汽車有過一面之緣,想要問問您被撞的那一下,如今是否都痊愈了。”

 “誰誰啊?”秦小樂一愣,沒想到會是這段淵源,但即便這樣,他也還是忐忑著不願意過去,誰知道那人是不是好奇的問起紙人的事情來,他到時候光靠裝瘋賣傻可能是混不過了,想想都讓人哆嗦,“勞煩你幫著給捎句話,那就是個誤會哈,他大人不記小人過,抬抬手,就別再分心惦念著我這不得台面的小魚小蝦了。”

 兵丁看了看他,手臂僵持的一直抬著,聲音卻更生硬了,也收起了那流於表面的一點客氣,“別怪我沒提醒你,你自己走著去,還更體面一些。”

 秦小樂無奈的深吸了一口氣不錯,既然去是必然的結果,自己走過去,還是被幾人押解過去,他還是理性的選擇了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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