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給你重活一次的機會,你會做什麽?
秦小樂趴在水灘裡,被汽車的大燈照得睜不開眼睛,只聽見了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帶走”,那人冰冷的說著。
他的身體便像一條失去了舵的船,只剩下了感官裡無窮無盡的起起伏伏
“呼”的一聲,舢板被暗流卷起,猛烈的甩了出去,被回旋著拋擲在礁石,頃刻間碎成了無數碎屑。
“你醒了!”虎春爪子似的手想來摸摸他的額頭,卻沒敢,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在炕與他並排躺著的另一個人——雖然還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卻再也無法睜眼醒來了。
“虎春?”秦小樂覺得似乎有好幾個自己正從四面八方往身體裡奔,腦袋眩暈的虛晃了一下,這才眯眼看清了旁邊陌生又熟悉的人,“小銅錢兒?”他伸手去拍小銅錢的臉頰,“你怎麽了?”心裡仿佛有什麽不好的預感,轉頭又去看虎春,“他怎麽了?”
虎春不自然的眨眨眼睛,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
秦小樂接在手裡,就見面狗爬似的寫著一行字,“哥,我挺好的,時間不多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虎春在旁邊指了指日頭,“我原本也不該多這個嘴,管這個閑事,你們兄弟要是硬說那墜子是我給的,就要負責這後面一切的事情,我也沒法子推諉,如今擔著掉腦袋的風險,為你們做到這一步,也可以了吧?可我也要為自己辯白幾句,我修的是自然道,講究萬事萬物都有因果承接,凡事隨遇而安最好,不要苛求起貪欲,豈不聞一切紛擾都是源自那滿溢出來的貪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順應誒!誒!我還沒說完呢!”
在虎春搖頭晃腦碎碎念的同時,秦小樂的記憶已經倒灌而入,連同這些年的混沌,連同佟乾這些年的奔走際遇,事無巨細的,都如同畫軸般徐徐在頭腦中展開。
不用這還俗的老道士再解釋什麽,佟乾為自己做了什麽,他全部都知道了!
他仰頭看了看日薄西山的日頭,用力的閉眼,透過佟乾的眼睛,看了看城郊荒坡,唐迆的樸拙墓碑當年一夜巨變,能依靠能掌事的人都沒了,班子裡的人見勢不好,連夜收拾了東西都跑了,倒是難為佟乾積攢了好些年的老婆本,一個大子兒沒剩下,也只能給唐迆操持到這樣的程度了那天在唐迆的墓碑前,燒紙錢、打白幡的,只有佟乾和他那圓臉的小姑娘。
身子還是壯年的,心卻垂垂遲暮了。
秦小樂知道自己早已辜負不起任何人,如今他的肩,遠還有比這更重的擔子。
延平城的人,大多以為肖虎的府邸必然巍峨重重,堅不可摧。
可秦小樂去過,他知道那裡背靠城西的一片山林,只要從那裡繞行,不被前門戍衛的兵丁看見,就能順利進入,而整個肖宅內裡,都空無一人值守。
肖虎這些年積威深厚,從沒有人會想著要這麽以身涉險。
秦小樂弓著腰背,像一隻充滿警惕的山貓。
他在山野間流落了六年,身有種渾然天成的草莽氣息,動靜皆能和周遭混為一體,幾個閃躲,便騙過了肖宅四壁高牆之探哨兵丁的巡查,順著藤蔓,降到了內院。
內院正中,一座方正煊赫的樓房,明堂軒窗,富麗堂皇。
可這裡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存在。
秦小樂隱匿在高牆的黑影裡,目標明確的奔向最幽深處的一座塔樓。
塔樓裡,盤旋向的樓梯仿佛沒有盡頭,從外面看,這座黑紅色的塔樓只有四層高,即便有人誤闖進來,也最多潛到四樓,見到裡面空無一物,便會無功而返。
可四樓的樓梯盡頭,卻在秦小樂的眼前,展現出了繼續蜿蜒向的樓梯來——每一階都只有一條若隱若現的淡金色線條,像午夜夢回中的詭影。
只是秦小樂拾級而,卻走的十分穩當。
要到了。
饒是再有心理準備,他依然能感到一顆心快要跳出體外,一幅蓬勃浩然的場景,隨著他的腳步,漸次明晰的在腳下展開氣勢磅礴的一角。
一如他六年前初見時的,那般震撼心魄。
從沿著虛無台階邁出的第一步開始,腳下圓筒似的塔樓便消失了。
此刻秦小樂腳下完全變為了透明狀,像一塊沒有邊界的巨幅玻璃板,在他腳下,是被鳥瞰著的整個延平城,高樓矮院鱗次櫛比,網格樣的街道經緯交錯,螞蟻一樣的人群密密匝匝,都只是疲於奔命的在為生計盤算著。
這是秦小樂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
可是他木然的仰起頭來在他頭頂的正方,一模一樣的倒懸著一座延平城,像拓印的模板,連所有街道磚瓦都如出一轍。
他緩緩的屈腿,躺平了下來,於是這一一下的兩座城池,於他的視線中,便成了一左一右的鏡像。
“你是誰?”一個男童的聲音,帶著幾分稚嫩、幾分好奇,突兀的響了起來。
秦小樂尋著聲音偏過頭來,在廣袤無垠中,看到了半間被淺淡金色光暈勾勒出的房間,鑄造在一塊巨大的晶石基座之。
男孩撥開厚重層疊的帷幔,探出頭來,那年紀,不過七八歲的樣子。
“肖虎,我是你的朋友。”秦小樂想笑一下,只是面頰肌肉習慣了凝滯僵硬,此刻固執的並不願意配合。
“朋友?真的嗎?”肖虎綻放出一個童真的笑,向他招招手,“你走近一點兒,讓我看看,誒,我怎麽好像並不認識你?”他皺著眉頭似乎很是苦惱,但旋即又釋然了,“可能是我昏睡的時候,和你交的朋友吧?我平時很少見到人,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你都會玩些什麽?打陀螺?轉鋼圈兒?撣珠子?你會什麽,玩兒給我看啊!”
秦小樂爬起身,卻站著沒動,“你說的我都會,可是一個人玩沒有意思,你過來,我們一起才好玩。”
“我”肖虎有些羞惱的咬了咬嘴唇,“你這人怎麽這麽討厭啊,我讓你玩兒給我看!”
秦小樂身型像一座山,緩緩逼近帷幔,一字一頓的說:“我也說了,兩個人一起才好玩!”
肖虎的頭隨著對方的逼近,越仰越高,像是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記憶,身體本能的一個瑟縮,急著妥協道:“你別過來了,就、就站在那兒吧,我實話告訴你,不是我不和你一起玩兒,是我的腿生病了,在臥床休息,要不這樣吧,你給我講故事啊,講外面的新鮮事也行,這樣只要你一個人就行了吧?”
秦小樂背在身後的手裡,已經緊握了佟乾的那把短刀,眼神一閃,猛的朝著床邊探頭的肖虎扎過去!
小男孩猝然受驚,身體本能的閃避,居然一掙巴,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跑了幾步,才回頭來怒視著秦小樂,“你要幹什麽!你不是我的朋友嗎?”
可隨著秦小樂的視線,小男孩這才後知後覺的向自己的身體瞥了一眼,隨後高聲尖叫起來,“你閉眼睛,你不要看!”
秦小樂冷淡的望著眼前這具畸形的怪物——小男孩的身軀,自腰腹以下,都連在一個成年男人的後背,若是一打眼,還當他是被一個佝僂脊背的男人倒著背在了後背。
此刻他身下那具成年男人的身體毫無知覺的彎疊垂墜著,如同一個大寫的問號。
小男孩又自卑,又憤怒,憋紅了臉,想掩藏畸形的身體,又被秦小樂佔據了床幔的方向,一時無措的扭捏閃避著對方的視線,眼圈泛紅,不知如何是好,哽咽著埋怨道:“你也是來嘲笑我的嗎?就因為我和別人長得不一樣,因為我先天畸胎可我不是怪物!等我長大了,我也一樣可以闖出一番成就,讓你,讓我父親,讓所有人,都為曾經的狹隘,向我俯首認錯!”
“現在你不止長大了,還有了生殺予奪的權利,可你得到別人真正的尊重了嗎?”秦小樂盯著他的眼睛,不給他任何躲閃的機會。
“我?你在說什麽?”肖虎狐疑不解的看著對方,卻礙著自己的身體,總是有些畏首畏尾。
秦小樂古井無波的眼中,終於蒙了一層悲愴,“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緩緩在晶石基座邊緣坐了下來。
“一個男孩,降生在一個高門顯赫的家庭,是被父親族人寄予厚望的長子,可卻先天沒有嘴唇,面相醜陋,不久之後,又被診斷出患有侏儒症,扯淡吧?我沒親眼見過,但也能想象的到,那麽些年頭的冷言冷語,一定不比刀子割肉輕些。”
“那個當爹的一定是覺得在宗族老少面前卷了面子,怕背地裡被說是自己私德有失,被天懲處,居然不顧血親人倫,汙蔑男孩的親媽是因為與人私通,才生下這麽個畸形的野種,要將他們兩人一起燒死可男孩僥幸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下人冒死救了出來,兩人相依為命,一路輾轉乞討,往東北來避禍,過了很多年艱澀辛勞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們在路,碰到了一個用晶石表演戲法的老頭兒,看著那個老頭兒,居然能用手掌大小的晶石,比照著小貓小鳥,化出個一模一樣的虛影來,老頭兒說,這是天外飛石,是個稀罕物這時男孩已經長成了青年,他心思一動,幾次求買不成,居然把老頭兒騙到沒人的地方,一刀捅死了!那個下人窺見了這一幕,心裡不安穩,怕小主人報復自己,又怕小主人再傷害別人,連夜抱著那塊晶石跑走了。”
秦小樂實在不是個說書講故事的好材料,磕磕絆絆的說到這兒,總算呼出一口氣來,“這都是六年前,你講給我聽的,可惜我這人沒什麽學問,老拽些高雅的詞兒,就嘴皮子瓣蒜,勉勉強強的,也就能說到這個程度了。”
肖虎如同聽了遍天方夜譚,伸出小手掩在嘴,不住的搖頭,“你說的都是什麽啊,怎麽會是我給你講的呢,我沒有,我沒有”
“這就是你最大的悲哀了,”秦小樂略微有些憐憫的看著他,“你又找了那個下人很多年,可也就只找到了那晶石碎落的一角,不過你也算聰明的,用一個渣子虛化出另一個渣子,循環往複,最終越結越大,生生造出了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延平城,可以任你在裡面隨意施展,作威作福!”
隨著他的話,小男孩像乾癟的皮球,了無生氣的趴俯了下去,他背後那具chéngrén的身體緩緩直立了起來,那張也可算得清俊的臉孔,遍布著陰森狠戾,“我沒想到你還會有清醒著回來的一天,否則也絕不會對你說了這些,”他充滿嘲諷的勾了下嘴角,“我當時不過是終於知道了崗芝的下落,想到年幼的情形,一時有些感慨緬懷罷了。”
秦小樂聽見那兩個字,全身的汗毛便炸了起來,那都是再無法回來的他的親人們呐他僅剩的那點兒憐憫動搖消磨殆盡,黑著臉冷淡的注視對方,“可我終究還是回來了。”
“回來的好啊,”肖虎不以為意,“你知道那種心情嗎?以為你不同,試試你是不是不同,怎麽試都並無不同!哈哈哈,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塊朽木,沒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一部分,秦小樂並不清楚,對方幾次三番用盡各種方法刺激他,都似乎只是為了激發他的某種潛力,只是一直沒有效果,便也就乾脆將他流落去了荒野。
他聯系著那一樁樁一件件的往事,揣測道:“你造了這座城,卻並不穩固,好幾個地方,都被我發現了破綻?你想在這個影子似的王國裡展現出與自己現實中截然相反的一面,卻無奈那個七八歲的自己,總是揮之不去,如影隨形?所以你開始試圖尋找可以移魂轉體的法子是蛇嗎?首尾環接的蛇難道能讓你生生罔替,不死不滅的永遠做這延平城裡的主宰?”
肖虎卻沒打算滿足他的好奇心,略顯輕蔑的仰起頭來,“如今你回來了,其余的就不需要了。”
秦小樂心中早已經下定了決心,之前的一番話,也不過是為了給逝去的親人們一個交代。
他在手裡掂了掂短刀,用指腹去摸晶石基座最邊角的一處細碎裂紋,“也難為你了,用了我的墜子,我老姨兒的枕頭瓤子,可也沒把這玩意兒修補的整齊些。”
肖虎此刻才驟然緊張了起來,前半步,壓製著內心的懼怕,色厲內荏的說:“你要幹什麽!”
秦小樂斂著神色看過來,“這不是一個該存在的世界,這裡的每一個人,都不該再承受你隨心所欲的屠戮和殘害,你沒有這個胸懷來做延平城的造物主,我要讓這一切結束,讓真正的延平,重新活過來!”
“你敢!”肖虎高喝一聲,臉色都變了,隨即又略微和軟了語氣,顫聲哄勸道:“我知道,你想讓你乾爹,你認識的那些人,都能活過來,我可以幫你啊,你想想,十幾年,每個人的命運,都會因為每一個細小具體的選擇而天差地別,那個延平也未必就是天下太平的理想之地,那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你的一廂情願,可在這裡,只要我答應了你,就一切都有可能實現!”
“是嗎?”秦小樂冷笑了一下,“那怎麽你連自己背的孩子,都消除不掉呢?”
他臉頰抽動,不再多言,持刀猛力向晶石基座的裂縫處插去!
他知道命運不公,各有際遇,與人無尤。
可卻萬萬不該是這樣被一隻無情的手,隨意撥弄!
無論好壞,每個人都該有權利,做一回自己命運的主宰!
不過一息之間,基座猝然炸裂開!
巨大的光團刺的人睜不開眼睛。
下兩座延平城全都劇烈的震蕩著,無形中仿佛有一座塵封多年的齒輪,鼓鼓攪動了起來。
肖虎大驚失色,想要邁步向前,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虛化為無形。
他聲嘶力竭的衝著秦小樂咆哮道:“你這個瘋子!你不僅毀了我,也毀了你自己!在真實的世界裡,沒有崗芝離開我,就不會有人撿到你,你會餓死,凍死,被野狼咬死!沒有人會認識你,沒有人會記得你!你會比我還淒慘,你做的這一切,都只會讓你徹底的失去存在過的印記!”
你才是個瘋子!
秦小樂不願再理他,可卻不能忽視他那震耳欲聾的話語,一字一句的敲打在了自己的心。
虛無漸漸剝落了外衣。
秦小樂閉眼睛,憑著心相跑動著,漸漸能感受到了外面的清風拂面。
他到了肖宅的院子裡,但與剛剛不同,這裡的一切都穩定安然,只是他看在眼裡的一切,都已經變得隱隱虛無縹緲起來了。
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想跑,可腳下忍不住的發虛,幾次爬起身,又幾次跌倒,只能緩慢的向前挪動。
“小樂哥!”
途徑馬棚時,一匹被剜了眼珠的瞎馬,張了張鼻息,忽然激動的叫了起來。
秦小樂疑惑的望了一眼
“小樂哥,我是小地寶啊!”瞎馬竭力的伸著脖頸兒,湊向秦小樂的方向,一時激動無措,想哭,卻沒有淚,只能從空曠的眼窩子裡湧出幾滴鮮血來。
秦小樂一把抱住了小地寶,將他的溫度都箍緊在了懷裡,“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們還以為連小銅錢兒都以為,你是和乾爹的那些兄弟一起,被被”
小地寶周身一顫,哽咽著說:“他們逮住我,剜了我的眼睛,用我的眼睛,看到了過去你們所有的事情”
小地寶看不見,可秦小樂卻看的清楚——身後的塔樓已經轟然倒塌,余波綿延之下,連空氣中的浮土都起了虛影。
他用盡力氣,一躍攀了小地寶的後背,趴在面,“好弟弟,再幫我做一件事,我實在走不動了,帶、帶我去個地方!”
狹窄的街道,瞎馬看不見方向,卻全清相信著後背的人,靠他出口的指引,四蹄生風的一路狂奔。
秦小樂眼睛已經有些模糊了,街道兩側的建築都已經閃起了瑩瑩的淡金色。
身後肖宅方向,一朵巨大的光暈爆破開來,猶如火山噴發,疾速的吞噬湮滅著所到之處,盡皆化為茫茫一片刺目的白。
光暈的速度越來越快,席卷倍速增加,幾乎已經追到了秦小樂兩人身後。
“快點兒!再快點兒!”秦小樂喃喃的說,體力早已難以維持。
“到了嗎?該往哪裡走?”小地寶有些著急的喊著,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腳步卻沒有停下。
秦小樂最後勉力睜開眼睛,卻已經說不出話了。
他看到了“朗華大廈”四個字熠熠生輝的懸掛在這座全新的建築。
他甚至不知道哪扇窗戶後面, 才是自己要找的人。
光暈已經滅頂而來,最後的關頭,小地寶縱身一躍,沒入了朗華大廈的牆壁之內。
秦小樂知道自己的生命終於徹底走到了盡頭,他頹然撒開掌心,掉出了在塔樓中的最後時刻,被自己撿拾起來的晶石墜子。
刹那間,陰雲席卷,整個延平都被吞噬而空,只有朗華大廈的樓頂驚起一簇耀目的電閃,與穹頂之的另一座延平城連成了一線。
在建築頂層的房間裡,黑膠唱片還在播放著暗啞嫋娜的歌曲,桌的紅酒只剩小半瓶,顏清歡手邊堆滿張貼著尋人啟事的報紙,眉頭緊鎖的靠著沙發,睡的很不安穩。
塵歸塵、土歸土。
秦小樂黑暗中最後殘存的余念,只有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了,清歡,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可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請原諒我的自私,不要消失,不要忘記,容我有生之年,再和你重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