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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應許之地(41)
  如今,延平城內的城防盤查更嚴了。
  佟乾穿著一身破舊不堪的黑色夾衣,露洞的布巾子勉強包裹上頭臉,哼哧帶喘的靠單肩拖拽著一副板車,上半身往前頭傾斜使力,遠遠一看,不像個人,倒像頭牛。
  守衛一伸手攔下他,懶洋洋的走過來問:“哪兒的人啊,進城幹嘛?”
  佟乾搓搓手,用布巾一角抹了把汗,從懷裡掏出貼身泛潮的良民證,遞了過去。
  “你這......你這日期不對啊,這不是今年新發的,你?”那守衛狐疑的看了眼佟乾。
  佟乾一張囧臉,並沒有因為年歲大了而伸展開,反而愈發顯現出一種笨拙的質樸,極能讓剛打交道的人輕易對他放下戒心,“今年的也換了,前兒去山裡拾柴禾的時候給丟了,又不敢耽擱東家的活兒,就臨時拿了以前的來使,我保證回頭就去補辦一張新的。”
  守衛繞著他的板車看了看,掀開上頭的苫布,果然看見大半車裝的都是柴禾,只是掩在最下面的,似乎有個什麽活物......
  守衛不懷好意的冷笑了一下,將他的家庭詳細地址和熟人關系揉碎了問了問。
  佟乾一個土生土長的延平人,再是離開了幾年,可生活裡的瑣碎細節依然能夠如數家珍,倒是絲毫不怕對方盤問,反而你來我往的很是對答如流。
  好些家長裡短的小事,現編也是編不了這麽全呼的,守衛不疑有他,只是故意拖遝著不肯放行。
  佟乾急的乾跺腳,汗越流越多,“我這什麽都沒有可孝敬的,要不你抱捆柴禾......”
  看他這麽不上道,守衛也不虛頭巴腦的了,直接揚出幾捆柴禾,在佟乾的錯愕中,親自上手,從最底下拎出了一隻長尾巴的山雞來,然後不耐煩的向裡面揮揮手,示意他快走。
  佟乾想說又不敢說樣子,撇著嘴,委屈巴巴的把地上的柴禾又都抱回車上,才滿臉不舍得的進了城。
  悶頭走了幾十米,他才換了臉色,壓低聲音衝著板車說:“哥,咱們順利進城了。”
  延平城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依然如昔。
  只是六盤橋和百裡亭相交的這片雜院子,如今愈發破敗凋敝,儼然成了貧民窟。
  一路走來,滿地都是汙水漚出來的發臭的淤泥,混雜著人畜的糞便。
  瘦骨嶙峋的孩子就赤著一雙小腳在這上頭奔跑,趕著看不出顏色的野狗取樂。
  飯都吃不上一口的時候,求神問卦的需求也就順勢減弱了。
  佟乾在一扇快倒了的門板前頭放下板車,往屋裡一張望,就看見這間不大的屋子裡頭,除了一張土炕,也只有炕上那個一副骨架挑著個腦袋的老頭,除此之外,居然潦倒的再沒有任何東西了。
  “虎春道人?虎春大師?”佟乾畢恭畢敬的喚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他好歹也在軍營裡廝混了幾年,外加上有意無意的模仿著秦小樂的風格做派行事,時候久了,倒也有幾分融進了自己的骨血裡,此刻直接抬腿一踹門板,喝道,“嘿,有沒有個喘息的能出一聲了!”
  “唔......”炕上的“骨架子”倒了一口氣,一下睜開了眼睛,只是余下的“部件”依舊不見挪動,哼哼唧唧的說:“行路君子奔客棧,鳥歸山林虎歸山......不行了,唱不動了,餓得厲害啊,三四天沒有吃飯了,先給倆窩頭墊墊肚子,再告訴我要求啥吧。”
  佟乾懷裡還有幾塊乾餅,掏出來還沒等遞上去,虎春就像聞著血的鱷魚,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翻了起來,兩眼冒著精光,搶過餅子就往喉嚨裡塞,連嚼也不嚼,噎得自己直翻白眼,挺著脖子抹嗖了半天,才揉著肚子緩出一口氣來。
  乾餅轉換成能量,還需要一點時間。
  虎春剛剛動作太猛,有點兒上頭,眼下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坐回炕上,恢復了有氣無力的樣子,將佟乾打量了一番,“要測字,還是代寫書信?寫信可能得再等等,手腕子還沒續上力氣呢。”
  佟乾身上已經有了幾分的氣息,加上又是年輕力壯的,陰著臉時也有些像那麽回事了,他往炕洞裡一指,“給你一車棒子面,換你這屋子成不成?”
  “那......”虎春眼睛跟著他的手指運動,心跳都漏了半拍,“再加一升小米,行不行......”他說得內怯,話一出口,自己先急著給否定了,“不用不用,我換,我換!”肚子空著的時候,哪還有力氣尋思著對等不對等的事,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多活出一天賺一天。
  “那行,那這買賣就說定了!”佟乾笑了下,“那你這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歸我了......”
  “先別說歸你,先得讓我見著棒子面啊!”虎春漸漸有了些力氣,腦子也活泛了些。
  佟乾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看看。”
  有糧食?虎春來了情緒,顫巍巍的站起身走過來,探身往門口的板車裡看......“柴禾?你讓我吃柴禾屙竹筐啊,沒這麽逗人玩兒的啊!”
  佟乾沒理他,幾下撥開上頭覆蓋的柴禾,又小心翼翼的起下一層薄木板來,就見下頭平躺著一個野人似的漢子,襤褸的衣衫,蓬頭垢面,遍體傷痕,眼神渙散,嘴裡塞著布巾,手腳也都被繩子捆著。
  虎春周身一寒,還以為自己這是碰上了什麽殺人越貨的胡子了,可自己要錢沒有,要肉沒二兩,對方這麽大費周章又是何苦來的呢?哦......他腦子轉了個彎兒,自己一無所長,但還能跳兩下鼓,唱兩句超度的詞兒......
  佟乾那邊已經動手架著秦小樂的腋下往屋裡拖行了,虎春想到對方是自己的客戶,倒是生出了幾分自覺,也聊勝於無的幫著抬起那兩條長腿,不過幾步的路,虛汗都打濕了後脊梁,累的頭暈眼花冒金星子。
  佟乾拿出了塞口的布巾子,卻沒有解縛著手腳的繩子,回頭看虎春,“這是我哥,生了怪病,你給瞧瞧吧......房子的事兒是說笑了,但只要能看好病,一車棒子面,肯定一粒都不少你的。”
  “哦,是這麽回事,可我連個搖鈴的郎中也不是啊,怎麽就......敢問好漢一句,是聽了誰的推舉引薦,找到我這兒來了?”虎春放下心來,也有底氣說話了。
  佟乾看了一眼炕上的人,“就是我哥說的。”
  “是嗎?”虎春探頭又仔細看了看炕上人的面容,搖了搖頭,“可我還真沒有什麽印象了。”
  佟乾看見秦小樂的身子動了動,連忙屈腿坐到了他邊上,小聲喚了一句,“小樂哥!”
  秦小樂短暫的恢復了清明。
  在和小銅錢相認後,他混沌的記憶已經回流了很多,只是清醒的時候還是極少。
  他目光掃過旁邊殷切的臉,“小銅錢兒?”
  “誒!”佟乾重重的的應了一聲,自從本著報仇的心思,逃到外城入了伍,他有多少年沒聽見別人這麽著叫他的小名了啊。
  秦小樂頭歪了下,又在虎春臉上頓了頓,“大師,你還是這麽老當益壯啊。”
  “我?還是?”虎春覺得對方有點兒像在說胡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以前真的見過我?”
  秦小樂眼神一黯,“大師的那塊兒天精地魄,到底是個什麽稀罕邪乎的玩意兒?就那麽輕易的給了我,讓我惹出後面,多少的事啊。”
  虎春愣了一下,隨即爬上炕,湊近了又打量了一番,卻沒看到那個墜子,可隨即恍然道:“哦,是你啊!真是你!可你怎麽,怎麽就成了這副樣子了?瞧著比我當初食不果腹的浪蕩江湖那檔口還慘些。”
  這個問題,在佟乾剛把他架到樹上的時候,也問過他,可他是真的不記得了。
  腦子裡重疊在一起的畫面場景太紛雜,如今想來,竟然大多數都似乎是沒有真切發生過的,譬如乾爹從來沒有想要外出跑生意的意思,甚至連南城都輕易不願意出的,譬如胡屠夫和老姨兒來往並不怎麽密切,更是從來沒在他們家裡現場宰過活豬......
  可不是他們,又會是誰呢?那些人,每一個,他都曾經那麽熟悉,他不會認錯,絕不會!
  他越急於想起什麽,就越是腦中混亂不堪,像發臭的泥潭,陳腐肮髒,血濺滿眼......可他又怎麽成了肖虎陰軍的首領,還一做就是六年!
  一切的記憶,就那麽停滯在了譚宅出逃的夜裡,他體力不堪的跌倒在地,便再也沒有起來......
  後來在他稍微清醒些的時候,小銅錢告訴他,那晚,譚副官家裡起了一場大火,火勢蔓延之下,幾乎燒毀了大半條街,不僅譚宅裡沒有一個活口出來,連那半條街上,也因為是夜深人靜沒有防備,到最後也幾乎沒有居民全須全尾的脫逃出來,全部葬身了火海。
  這事一下子在延平挑起了軒然大波,只是肖虎也並沒有將責任歸咎於秦小樂的身上,而且後來坊間漸漸興起了一種說法,隻說是譚老爹看上了紅豆班的小鵲仙,巧取豪奪不成,直接給弄死了,秦小爺呢,衝冠一怒為藍顏,衝進譚家殺了譚老爹,被譚副官這個當兒子的活捉扣住了,再往後隋三爺揭竿而起,單槍匹馬殺了進去,救出了秦小樂,還以牙還牙的糟蹋了譚太太,然後帶著一眾兄弟和相好的,乾脆破釜沉舟,連夜逃出城做胡子去了!只是當夜,那被糟蹋了的譚太太一個想不開,趁眾人熟睡,放了一把火,把譚家裡裡外外都焚燒了個乾淨......
  這個曲折離奇的故事裡頭,有葷腥,有俠義,有多情戲子,有絕望太太,刀光血影之下,幾乎成全了所有人對這出愛恨情仇裹纏不清的話本子所生發出的全部需求,以至於多少年過去了,還有茶館酒肆在經久不息的戲述當年那段喋血謎案呢。
  但令秦小樂想不通的是,肖虎這麽刻意引導市井輿情的意圖,又是什麽呢?
  他想不起來了......這中間一定還發生過什麽,可他就是想不起來了!
  虎春問出了這個問題,就眼睛不眨的等著回答,只是沒過多一會兒,對方的眼睛突然轉為一片灰蒙的渙散,喉間“謔謔”作響,猛然挺起身就呲牙衝他臉上咬來!
  “誒喲我的媽呀!造孽啊,造孽啊,我的鼓,我的鼓呢!”虎春嚇得骨碌碌的從炕上滾落下去,要不是炕洞小,都能一頭扎進去了。
  他跟頭把式的縮在牆角,抱著缺了一條腿的木馬扎護衛在胸前,朝著佟乾埋怨道:“要是撒癔症,我這兒可真是治不好的,我也不和你打馬虎眼了我瞧你面也不太善,所以就算是騙你能治好,收了你些米面糊口,過幾日你哥不見起色,你也定然是不會放過我的,是吧?所以你還是帶著你哥走吧,要麽找個正經大夫,要麽找個高人,總之我這裡廟小池子淺,就不留二位尊神了!”
  “那你把餅吐出來還我。”佟乾安撫住了暴躁的秦小樂,回頭朝著虎春一攤手。
  “吐出來?哎呀,虧你想的出來!”虎春都快給逼哭了。
  佟乾聳聳肩,替他惋惜道:“那我就沒法走了,你吃了我的糧,怎麽著也值我在這兒給我哥洗個澡,剃個頭了吧?”
  虎春一愣,“洗澡?可我這兒沒有熱水......”他話沒說完,才想起人家柴禾都自備了一車,聲音像蚊子哼哼似的又自言自語道,“說起來剪刀也沒有,那我......我給你借去吧。”
  很快,灶火興旺了起來,只是塌了半邊的煙囪不排煙,燒水的大鍋只能支在了小院子裡。
  虎春幾塊乾餅入腹,覺得自己勉強也能再挨上一兩天了,眼下本著快些送走瘟神的心情,也就順便跟著佟乾屋裡屋外的忙活了起來,一會兒抬水,一會兒架柴,直讓積水把自己家門口淹成了個小湖,才稍微消停了些。
  幾個周圍的小孩子拿著小木片當船,聚攏在他家門前玩鬧,叫他氣急敗壞的揮手攆跑了。
  生生換了三大桶水,才終於洗乾淨了秦小樂身上的風塵滄桑,露出原本蜜色的肌肉線條,只是這樣一來,那些錯綜複雜的陳年老傷也明晃晃的橫陳在目,實在觸目又驚心。
  秦小樂安坐在炕沿兒上,入定了似的,毫無知覺的任憑擺弄。
  佟乾看不過眼兒,幾次抬手要去給他剪頭髮,卻只是抖著不能成事,後來乾脆蹲身下來,用手抓撓著頭皮,艱澀的哭了起來。
  虎春把這一切都瞧在眼裡,想到自己早年間的際遇,也想著自家修的萬物皆有靈的大道,確實也不像剛才那麽害怕了,尋思著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猶猶豫豫的還是走過來,接手了佟乾的剪刀,開始給秦小樂剪起頭髮來。
  頭髮越剪越短,他後來乾脆貼著對方的頭皮剪著更省事些。
  不一會兒,落發就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佟乾也緩過勁兒來了,抹了一把鼻涕,站起身來,看著清爽的秦小樂多少有了兩分往昔的樣子,心裡少許安慰,卻見虎春直接把剪刀禿嚕了出去,落下來差點兒倒栽著扎到自己大腿上。
  “這......這這這這......”虎春捧著秦小樂只剩青皮髮根的後腦杓,覷著眼睛,面色忽然正經了不少。
  “怎麽了?”佟乾狐疑的跟著看過來,就見那裡一個黃豆粒大的黑色結痂,約摸著像是被什麽東西扎在了腦後,“這是刮著樹枝了?還是什麽蜱蟲之類......”
  虎春忙撥開他湊上來的手,自己又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將那結痂掀起來。
  下面竟然現出一個深邃向內的空洞來!
  他瞪圓了眼睛,不禁嘖嘖稱奇,“怎麽會在頭骨上打洞?這都是給那些意外橫死的人收斂入棺時才弄的,原是防止詐屍的啊......”
  佟乾大驚失色,“那給活人打了會怎樣?”
  虎春“嗨”了一聲,“別的不說啊,單說就用這麽一個尋常的釘子,釘到好人頭骨裡頭,鑿出個裡外通氣的窟窿眼兒,你說會怎麽樣?那下手的人,肯定是奔著要置人死地的路數去的啊,這還用問嘛!......哦,我明白了,難怪你哥一直這麽稀裡糊塗的,還要咬我!該說不說,這下手的人心也忒黑了,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你哥的腦髓都空了,也跟活死人差不離兒了,”他瞧著佟乾還是一臉懵懂,隻得更近一步解釋著,“說得再簡單點兒,就是腦子只剩空殼了,只能這麽渾渾噩噩的熬著,只怕熬到真正死了的那一天,對你哥來說,才反而是解脫呢!”
  “可我哥還記得事兒啊,還認得我,也記得你!”佟乾一把攥住虎春的衣領,拎得他腳尖都差點兒懸空了,“你要是敢忽悠我,我就活剮了你!”
  虎春腳尖點地的劃拉著,兩手掛在佟乾的胳膊上,費力的呼吸,憋紅了臉說:“你們家人怎麽性子都這麽急啊,你、你先放我下來,我才能說。”
  佟乾一撒手,虎春狼狽的跌坐在地上,咳嗽了兩下,滿臉的褶子擠作了一處,“不明白還好,越明白越完蛋,這就和人臨死前總要回光返照是一樣的,腦子沒了,心還能勉強使使,如今他連我都能記得了,哎呦,那我估摸著,陽壽左不過......也就不出十天了,你有空在這兒折騰我,還不如趕快去棺材店訂板兒選碑吧。”
  他邊說邊瞄著佟乾,趁他發愣,撒丫子就往屋外頭跑, 生怕再被勒脖子拎起來。
  可跑到外頭一回看,卻發現佟乾僵在原地一動沒動。
  過了好半天,才語帶悲愴的問:“你說的,當真?”
  虎春遙遙的點了下頭,“我好歹吃了你幾塊餅,生死大事上,不能騙你。”
  “那......把我的填給他,成不成?”
  “啊?”虎春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又往回挪了幾步,“要是硬說,倒也不是不行,他是能想起來一些事情......只是,”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日頭,“你就不說了,立時三刻就算完了,他呢,到了明天這個時候,陽壽也就差不多到頭了。”
  佟乾閉了好一會兒眼睛,終於下定了決心,抿著嘴看著虎春,“大師,麻煩你了!”
  “真......填......啊......”虎春一哆嗦,“為了一天清醒,搭上兩條命,這人死不能複生,你可想清楚了!”
  佟乾神色決然的轉頭看向了秦小樂,“我了解我哥,這麽不死不活的,別說十天,就是再多活十年,也是糟蹋了他!至於我......六年了,大家夥兒都沒了,只有我獨活,就總像是偷來的命,如今我好不容易尋著了他,就絕不能再讓他也和老姨兒、三爺、糖糖,小地寶似的,一聲不響的就從這世界上消失了,冤有頭債有主,我寧願搭上自己個兒,也要換他想起一切,替我們所有人痛痛快快的報了仇,讓那幕後的凶手,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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