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擺在秦小樂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條是手起刀落,宰了黃皮。
這樣在整個紅豆班,或者是整個六盤橋的街面,他將依然是那個俠義講究的秦小爺,仍然不墮他這些年巡警的名頭,即便往後輔佐在乾爹的鞍前馬後,在兄弟們眼裡,他也仍將是那個快意恩仇、有膽識有情誼的少東家,鐵骨錚錚的一條漢子!
而對唐迆來說,黃皮畢竟也是間接的凶手,殺了他,算是也可聊以慰藉糖糖的在天之靈了。
最主要的是,黃皮一個無依無靠的半大孩子,便是結果了他,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大不了乾爹使幾個錢,他自己在總務廳好歹也混的一個臉熟,結果多半是不會讓他坐一天牢房,就能混弄過去。
另一條是追門去,宰了譚副官的老爹。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原本也無可厚非,畢竟眼下看來,那譚老頭多半就是致唐迆殞命的罪魁禍首!
可
事情處理起來,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如果只是撩撥恐嚇對方一下解氣,沒有實質性的懲處,那無異於是繼續給自己身邊這些仍然健在的人們惹火燒身。
要抵命,就要讓對方實實在在的拿一條完整的命來抵償。
在性命面前,誰和誰也分不出個高低貴賤來!
可正如他和顏清歡所說的,性命沒有高低,卻有親疏。
他心裡拿著唐迆當親兄弟,那和譚老頭的仇恨就是不共戴天!可他畢竟還有如母的老姨兒崗芝,有如父的乾爹隋三爺,有二五眼的弟弟小銅錢,還有紅豆班那些被唐迆剩下的老少這些人,他難道不都得要顧念嗎?
若是早沒有這些個想頭兒,當初在白鷺旅社的那樁案子裡頭,他也絕不會違背良心的裝了一回活鵪鶉!
他自己的命他不吝惜拿去犯渾,可要是又因此牽扯了更多無辜的親人呢
古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什麽事情當機立斷起來,全憑一股逞勇鬥狠的激情腦,做了也就做了,可偏偏這麽積積糊糊的遲疑思忖、權衡利弊之後,
就束手束腳的什麽也做不出了。
黃皮還倒在地,不住的啼哭,衣裳幾乎碎成漁網,裡頭的皮肉也沒有囫圇乾淨的地方了
秦小樂看著他,艱難的攥起手裡的馬鞭,舉在半空中這一鞭子下去,照著黃皮的臉面招呼,破了容貌,唱戲這事,這輩子也就不用尋思了,壞了一輩子的營生,也算抵償了他的罪過了可若是不追究元凶的罪過,光會撿著軟柿子捏,那他還真就沒有臉面打下去這鞭子,捧高踩低、欺軟怕硬的只會這般投機慫軟、自欺欺人的撒邪火往後幾十年,難道就要這麽著蜷著腰杆子苟活於世,再也做不成個頂天立的的“人”了嗎?
他感念老姨兒和乾爹對自己的養育,也知道小銅錢對自己全情的信任,他更知道唐迆在天也絕不希望他惹事涉險
可去他姥姥的,他就是過不去眼下這關!
他瞅準了黃皮的面門,一鞭子抽過去!
黃皮跟著鞭子下來的方向,驚恐尖叫著閃了一下,鞭子梢兒掃著他的眉毛到嘴角,裂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黃皮捧著臉,沒頭蒼蠅似的拱起身子悶頭就跑,一頭撞在了馬棚旁邊鍘馬料的石碾子,立時就崩斷了兩顆門牙,栽著身子倒了下去,哭都哭不出動靜了。
秦小樂虎著臉走來,將鞭子往他身邊一扔,冷聲說:“為了你們班主兒,我今兒不要你性命,往後別在南城讓我看見你,咱們兩人,算是結下世仇了!”
黃皮漏氣的哼了一聲“班主兒”,顯然並不是特別明白秦小樂頭半句話的意思。
秦小樂想起唐迆又是一陣心悸,恨恨的望著黃皮,“唐迆打從根兒,就不愛唱戲,他當初撿你回來,原本就是希望以後他撤出來,讓你接他的班兒,挑起這一院子人的生計,他從來沒有想過和你爭搶什麽,他只是希望他還在班子裡一天,就多磨磨你的性子,既鞭策你拔尖了心氣兒好好學戲,又不至於將來招人不待見太過吃虧你真是白瞎了他為你費的一片心思”
他說不下去了,轉身再不想看這養不熟的狼崽子一眼!
隻待他走出去了十幾步,才聽見後頭傳來難以形容的困獸般的悲慟哀嚎,連他的眼睛,也被這哭聲帶的又紅了紅。
剛剛還高晴的天氣,忽然聚攏起成片的陰雲,氣壓將人都往地底下推擠了兩分,蚊蟲都帖服在了趴地的角落。
天光暗沉下來,涼風左突右進的卷起沙土往行人眼睛裡送,鼻端都縈繞著濃重的土腥味兒。
譚老爹正斜靠在軟榻抽煙袋鍋兒,眯眼看了看被風吹散開的窗戶,聽見那窗欞子不住拍打窗框的聲音,叮叮哐哐的,忒鬧心。
他動也懶得動,拖著聲音喊外頭伺候茶水的一個小丫頭,“秀兒啊,秀兒!快進來關窗戶,沒點兒眼力見兒的,養著你們就吃閑飯啊,廢物!”
他喊了幾聲,都沒聽見外面應聲,氣得一骨碌坐起身來,身還保持著早年窮苦生活的惡劣遺風,直接將一口濃痰吐在了軟榻邊,胡亂扯起脖子,罵得更粗糙更難聽了。
這裡是他兒子的宅子,不是他自己家,雖然沒有和自己那小媳婦兒在一起時的恣意隨便,可心裡卻是一點不怯場的,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
“小娼婦,我還使喚不動你了啊?他媽的,好好叫你幾聲給你臉了,要再不麻溜的聽話,看我不把你也給”
他話沒說,就聽見了門響。
一抬頭,沒有如願見到秀兒,卻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精壯的陌生男人,陰狠著臉,走了進來。
門一開一合,譚老爹看見了外屋地倒著的秀兒,已經閉著眼睛昏了過去,胳膊反綁著,嘴也被塞著。
再往旁邊一看,門也從裡面落了鎖
他一個激靈,就想喊人,可突然想起早年間捕獵的時候,情況未明下,抽冷子發聲,反而更容易驚到對方做出過激的行為,不若先僵持觀望一下,再做打算。
這裡畢竟是兒子的宅子,裡外都是兵丁把守,怎麽著,他還能在自家地盤吃了虧不成?要不是打著這個譜兒,他也不會特意躲到這裡來了。
他眼睛緊盯著進門這人,屁股卻暗戳戳的往後頭挪退著。
秦小樂從幡然懺悔的黃皮那裡,聽說了譚老頭最後的動向,想了想,沒有帶什麽利器,隻身一人從譚宅鎖著的角門矮牆翻進來,尋思著若是遇到人盤問,隻說自己是譚小媽支使過來給譚老頭傳話的,可奇的是,一路都沒看見人影不說,還極為順利的找到了譚老頭居住的屋子。
譚老頭沒幾下,就靠在了軟榻的邊緣,退無可退了,防備的拱了拱手,顫著聲音問:“閣下是哪個綹子的兄弟?我早年在嘎子山一帶也是有一號的”他看著對方好像沒啥反應,氣勢稍微強了一些,“你能走進來,就應該知道這是什麽地界,瞧著你年輕,可別一時沒個輕重,自毀了”
秦小樂不管那個了,什麽南拳北腿的都不用,直接身高碾壓,前拽著譚老頭的脖領子,拎小雞似的擲在了地,抄起凳子,掄圓了胳膊,就是一頓砸。
譚老頭也顧不矜持身份了,抱著頭尖聲叫嚷起來,“快來人啊!家裡進來歹人了!要殺人了!快來人救命啊!”
然而讓兩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門外頭空落落的鴉雀無聲,連窗外院子裡,也一個人影子都沒摟著。
秦小樂原本是打算就地取材,也不連累家裡人,乾脆給譚老頭淋了燈油,再一把火點了這屋子,自己能脫身最好,最不濟,就和這老頭來個玉石俱焚,到時候燒得個面目全非,任是誰也找不出自己的身份來。
可一看見對方,還是忍不住的動起手來。
譚老頭越喊越慌,不知道外頭是怎麽個情況,居然半天都沒有來施救自己的人,身疼得厲害,直接作揖認慫,“這位小兄弟,你看啥,就拿啥吧,我也是苦出身,知道窮人家逼到份,為了一鬥米都敢冒險舍命的,你摸進來了,萬萬不該空手走的,你要是拿不準的,我可以幫你挑揀,保管著讓你從這兒出去,足夠吃喝到過年!”
秦小樂將他腰帶抽出來,反綁了手,系在了軟榻角,此刻已經出離了憤怒,隻想求一個真相,“老酒瓶到底是怎麽死的?”
“誰?啥?”譚老頭那一臉的真誠瞬間煙消雲散,怔忡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頭霧水的反問,“你是為他來的?你是他道兒的兄弟?那你真的找錯人了,我哪知道他怎麽死的啊,案子最後不是定了他是畏罪自殺的嘛!”
他一個酒囊飯袋,有惡毒的心思,卻並沒有那麽深的城府。
秦小樂頓了頓,起身關了窗戶,又反鎖了裡屋的門,就提起油瓶來,順著譚老爹的頭臉開始往下澆。
“噗”譚老爹一張嘴要說話,桐油就進了嘴,拿舌頭往外頂的功夫,就明晰了對方的意圖,心下大亂,不住的掙巴著身子,又高喊起來,“救命!救命!”
秦小樂將空油壺隨手一扔,就著他身的油,往自己臉頰拍了拍,才拿起火柴盒,抽出一把來,湊到對方身前,逼視著那雙驚恐絕望的眼睛,“害怕嗎?絕望嗎?旁的沒什麽,就是邀請你,一起來感受感受唐迆昨晚的心情,然後到了那邊,好好跪地,給他駝一萬年的石碑賠罪!”
“唐迆?”譚老爹感覺眼前的火光,像是噬人的猛獸,下身一涼,就尿了出來,伴著騷臭,變調的尖聲喊著,“你說、你說小鵲仙!哎呀,那可不是我,你聽我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秦小樂手裡的火柴幾乎已經燎到對方的臉了,聞言皺眉停了一下。
他不是什麽莽夫,隻圖一時痛快,報仇也要找準了目標才有自我犧牲的意義,否則就算到了那頭也是一筆糊塗帳,唐迆想必又要數落他的。
他將火柴略微退後了一點兒,“隻給你一句話的機會,想好了再說!”
“是我兒子!”譚老爹口不擇言的喊道,生怕秦小樂反悔似的,先把緊要的喊在前頭,才倒了口氣兒解釋道,“我這原本就是想讓黃皮把小鵲仙誆出來,嚇唬嚇唬,再打一頓就完了,可是人剛給捆回了這裡,我兒子就、就接手了,後頭怎麽弄得我不在跟前,我也不知道,只是早聽人出去打聽信兒,好像是說,是說活不成了”
秦小樂眉毛一跳,沒成想怎麽一路追凶峰回路轉,到了譚老頭這裡,居然又急轉直下的饒出個譚副官來。
之所以黃皮一提譚老頭,他就信了,是因為一切起因事由合情合理。
但這裡頭,又乾譚副官什麽事啊?
他冷臉斥罵道:“胡唚也沒用,你以為你把事情推到你兒子身,我就不敢怎麽著了?只要是傷了唐迆的,小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不是,我沒有,沒有!”譚老頭偏開臉又躲了一下,滿臉的褶子裡都讓燈油糊滿了。
“不是?你敢說你這不是緩兵之計的胡亂攀咬?他可是你兒子啊!”秦小樂假意又要動手。
譚老頭急得涕泗縱橫,咧著嘴哭起來,“我哪有兒子啊還,我兒子那年掉到山澗裡頭摔死了,腸子肚子都散花兒了,我、我親眼看見的,可誰知道,他怎麽又活了?這麽些年,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假兒子,可我也不敢惹乎他,萬一再把我哢嚓了呢?我後頭再找小老婆,不是也尋思著,能再有個親兒子嘛”
秦小樂臉色變了變,若是以前有人和他說這些個胡話,他恐怕大嘴巴已經扇去了,可眼下,某些尚在雛形的想法,猝然串聯起那碎散的一個個細枝末節,讓他脊背犯冷,不由得不審慎的試探道:“你說他不是你兒子,你有什麽證據?該不會是他不遂你的心意,你自己瞎想的吧?”
譚老頭雖然是個老青皮,可天然還殘存著幾分對傳宗接代香火情的執念,提起兒子的話題,眼裡都是不甘和怨恨,咬著後槽牙罵道:“天底下,有幾個親兒子,能連自己老娘的生辰和忌日都忘了的!”
正說著,門被從外頭一腳踹開。
譚老頭看見進來的人,剛喜眉梢的要呼救,“兒”就猝然想到了自己剛剛的一番話,讓這十年來的裝瘋賣傻一朝現行,恐懼悄無聲息的從骨頭縫裡滲透出來,全身不可抑製的抖作一團。
那人儀表堂堂,穿著一身白色的便裝,獨自閑庭信步似的走進來。
秦小樂猜到了來人的身份,站起身戒備的看著他,隨著他的步伐,略微向後面退了幾步。
譚副官眼神微閃,好整以暇的看著秦小樂的錯愕,“你好啊,秦先生。”
秦小樂雙拳緊攥,全身皮肉都繃緊了,一瞬不錯的看著對方,“老酒瓶是你殺的?”
譚副官似是不解的看過來,“我還以為,你更關心那個戲子是誰殺的呢。”
秦小樂胸膛微微有些起伏,既然已經到了直面撕破臉的地步,他只能破釜沉舟的行險棋,興許才有一線生機了。
“原本我還想不明白,可他,”他朝著譚老頭一指,“他說你不是他兒子,我才忽然想明白了!嘎子山你也會黃寡婦那手移魂換體的手段吧?嗯?雖然我還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麽是不是你換成了汪深,用他的身體殺了另外兩個人,又讓他跳樓偽裝成自殺的樣子,然後殺了對面咖啡店的小夥計,又殺了老酒瓶,是不是後來還想殺小銅錢兒來著?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殺唐迆!他礙著你們什麽了?還是說,後面這些都只是為了讓我閉嘴?可我雖然參與了這個案子的調查,卻根本從始至終沒有鬧明白這裡面的關聯,你這難道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適得其反了嗎?”
說到這裡,他才猛然驚覺,也許黃寡婦給他的那個紙人,撞到汽車消失,並非事出無因那約他去書房的“故友”
“是嗎?”譚副官笑了笑。
秦小樂死死的盯著對方,“你是精怪?”
“不,我不是。”譚副官搖搖頭。
秦小樂一字一句的說:“你不怕你的峰知道了你的事情, 會依【】照禁令處置你嗎?”他努著精神,盡量不露怯,繃著臉冷笑了一下,“只要事情出了,就永遠沒有法子做到滴水不漏,譚副官,你知不知道這世有千千萬萬的人,這世界也不是只有延平城,你光靠這麽殺人堵嘴,是永遠也殺不盡的!你殺戮越重,破綻越多,只會讓你越”
譚副官隨著他的話,皺眉踱步想了想,還沒等他說完,忽然走到譚老頭身邊,在對方驚恐的注視中,直接將袖子中暗藏的一把水果刀,不偏不倚的插進了對方的心口。
刀刃齊根沒入,幾秒之後,殷紅的血液才浸染出來,濕透了衣襟。
譚老頭死不瞑目,雙眼圓瞪,至死也沒有發出一個聲音。
這猝不及防的變化,讓秦小樂震驚了。
卻見譚副官笑著撣撣手,回身對他說:“你看,你為了那個戲子,闖進我家,殺了我爹,我這個做兒子的,怎麽會放你走呢?咱們慢慢等,等著那些關心在乎你的人一個個自動找門來時,不就都能殺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