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幾平米的小公寓,陳列局促而簡略。
一目了然的格局,並不需要太過複雜的搜找。
太久沒有人打掃,稍一走動,都能驚起一層幽微的浮灰。
秦歡樂心情肅穆,那種撲面而來的壓抑與悲痛再次襲來。
顏司承從後面攬住他的腰背,將他半帶了進來。
也許是知道自己要出遠門,胡春似乎有把每一次外出,都當成永別的習慣,家裡的電器都拔掉了電源,連冰箱也不例外,所有的物品擺放,也都一絲不苟,除此之外,房間裡更是沒有任何有“生氣”的東西,譬如花草,譬如魚蟲。
秦歡樂掃了一圈屋內陳設,歎了口氣,“如果每次離別,都能提前知道是否就是永別,該有多好?至少不會用那麽多倉促的爭吵和滿不在乎,來取代記憶,成為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說完又覺得過於悲傷,強行插科打諢了一句,“還好你是你,讓我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和遺憾。”
顏司承在這世間,能一直保有聯系的人,並不多,因為胡春不間斷的出現,所以他如今尚且還記得清晰,或者說,至少這十幾年的事情,還是記得清晰的。
他走到碗櫃前,從裡面的一隻“十三香”盒子裡,拿出了一張銀行卡,轉身遞給秦歡樂。
秦歡樂接在手中,隻覺得薄薄的一張卡片,卻宛如承載了父愛般深沉的重量與熾熱的溫度,燙得他恨不能縮回手來。
“應該是過去,偷偷用你的身份證辦的,名字也應該是你的,所以密碼,小春就沒有對我說,你去銀行自己查吧。”顏司承解釋說。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啊,秦歡樂已經拿不準了,但從另一個角度來想,胡春將錢存在他的名下,儼然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未雨綢繆了。
“顏老師,春叔他,到底有沒有那麽一點點的意識,覺得他這次出行,可能會遇到危險?或者說,他到底是查到了什麽?”
秦歡樂拉著顏司承在沙發坐下來,他從內心深處依然不認為,春叔費盡心機的找自己,就僅僅是為了托付“遺產”?若真的在乎這點身外之物,春叔這些年,也不會一直朝不保夕的流浪在外了。
顏司承見過秦歡樂拿到的那張紙條,紙條的三個數字依次是:2、9、8。
這三個數字太玄妙了,彼此沒有關聯,秦歡樂打小數學就馬馬虎虎,也沒過什麽奧數班,於解密碼這事,一向稀松二五眼,對這幾個數字間的內在邏輯毫無頭緒。
當時也只是想著,這幾個數字,會不會是循環兩遍的銀行卡密碼。
對於這個,顏司承也沒有什麽好想法。
“這中間,我們斷了聯系很久了,”顏司承回憶,“他行蹤很隨性,不過一次見面”顏司承頓了一下,“就是過年的那次,在你家裡,你喝醉了之後,我和小春聊了聊。”
“這”秦歡樂一哂,這麽一說,他還真想起來一些,記得隔天起來,就看見春叔在自家閣樓裡晃蕩,還莫名其妙的和他說了一句什麽“生撲別猶豫”之類的話,“敢情是這樣,趁著我醉酒沒意識,你們跑我家接頭來了,這也太不尊重房主了吧!”
顏司承沒理他做作的抱怨,有些傷懷,“可惜那次我也沒有太留心隻依稀記得我臨走時他說,如果他這次離家太久,還希望我繼續看顧你一些,沒想到,居然一語成讖了。”
秦歡樂蹙眉,“那春叔,到底在查什麽?”
顏司承想了想,“一開始,他是想去查他妹妹的,他認為妹妹既然能夠滯留下來幾年,沒道理不能一直存在,甚至復活,而我想的是,如果他妹妹可以超脫轉世,那朗華裡的魂魄,沒道理不能超脫而去啊,這兩者之間的壁壘,或許是相通的,當然,這也和我自身,有些許關系。”
“但一直沒有進展嗎?”秦歡樂猜測。
顏司承道:“對,他追隨那些傳說和神話,還有那些鄉野詭秘,卻發現大多是無稽之談,別說解密了,他甚至連魂魄的形態都看不見,他開玩笑說,自己要想成事,想來必須得先開了天眼才行。”
“天眼?!”秦歡樂觸電似的站起身來。
顏司承仰頭費解的看他。
秦歡樂想起在流霞洞裡的一幕,激動道:“你還記得嗎?在流霞洞,那巨大的石柱,那紋路很像一隻眼睛,”他無意識的摸了摸自己手背的疤痕,“會不會春叔他這回,是真的開了‘天眼’了?”
胡春遇到了什麽,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了。
有些人的魂魄帶著生前的遺憾,會或長或短的駐留,而胡春似乎了無遺憾,以至於顏司承到最終,也沒能和他說一句話。
秦歡樂有些焦躁的在房間了轉了幾圈,那種點點散落呼之欲出,卻就是連綴不成線的困惑感似曾相識,折磨的他透不過氣來。
他走向陽台的方向,抬手想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開窗透透氣,可拽了拽鏈條,卻發現窗簾卻被卡住了,邊角的一小片被夾在了窗縫裡,邊緣一個小而隱秘的紅點一閃一閃的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忽然被顏司承倒著向後拽了一個趔
趔趄,不解的望向對方時,卻見對方周身戒備,正目光不善的盯著落地玻璃窗外的小陽台。
那裡此刻,正站著一個面帶微笑的人,顯然已經趴在玻璃,偷著窺聽很久了。
秦歡樂怒急攻心,一拳砸向玻璃窗,咬牙切齒道:“武正凱,好孩子,過來,讓爸爸再好好教教你怎麽做個人!”
窗外那個敦厚的笑臉,正是來自失蹤已久的武正凱。
只是這落地窗是滑動的,對方在外側箍緊了,即便把手在裡面,秦歡樂也不好用力去推窗。
武正凱隔著玻璃的聲音悶悶的,那雙憨厚的眼睛,如今看來,竟是滿滿的賊光。
“秦哥,正說到關鍵處,你怎麽停了?我還沒聽完呢!”
果不其然,秦歡樂悚然一驚。
對方捷足先登,無論是否有意踩點來等自己自投羅網,都至少證明了敵暗我明的不利現狀,也證明了春叔身負的秘密,依然與隱身在後的“那位”脫不開乾系。
前有假史鳴、紀展鵬,後有武正凱,如此前赴後繼的爭相效力,說是那人的人格魅力,秦歡樂是打死不信的。
他抵在玻璃,面目已經帶了幾分猙獰,“小武啊,你想聽什麽,照直說,不過這層層轉述,難免有誤差,不如你這次就傳一句話回去,讓你背後那位,想聽什麽,盡管來找我,當面鑼對面鼓的,咱們大家敞開了肚子,好好嘮一嘮,嗯?”
武正凱一臉曖昧的笑意,努著嘴,邊似是而非的點著下巴,邊向後倒退了幾步,忽然一松手,直接從半封閉的陽台邊沿翻了下去。
秦歡樂幾乎是同一時間拉開了玻璃窗,扒在陽台向下望去,卻哪裡還有那個人的影子啊。
“小樂,你來看!”顏司承在後面輕呼。
秦歡樂懊喪的對著下面狠狠的啐了一口,才轉頭望回來。
顏司承從玻璃門的滑道凹槽裡,捏出一粒小小的螺絲來。
秦歡樂腦袋一轉“難道是我們進門之前,武正凱正在春叔家裡拆卸什麽?”
顏司承點頭,已經回身找了起來,“很有可能。”
秦歡樂冷笑起來,“這是給咱們打前站呢,還是又來一出請君入甕啊,不過無論哪一個,我都謝謝他十八輩祖宗,照單全收了嘿!”
兩人都性子沉穩,靜心梭巡片刻,雙雙立在了衛生間牆面的那塊鏡子前。
鏡子沒什麽特別的,不過秦歡樂手摸了摸,“四角螺絲固定,只剩下三顆螺絲釘了。”
顏司承也不多話,從工具箱裡找到螺絲刀,與秦歡樂合力卸下了鏡子,而在鏡子與牆面之間,居然還夾著一塊同等大小的透明玻璃。
無論從質地還是樣式來看,都和尋常玻璃一般無二。
“有頭緒嗎?”秦歡樂問。
顏司承眉頭緊簇,正要搖頭,秦歡樂卻忽然伸出手指,生生將對方眉間的褶皺給按了下去,“別皺眉,影響顏值。”
顏司承一怔,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秦歡樂找了條舊床單,將玻璃包了起來,打算帶回家去再仔細研究研究。
房子裡再沒什麽值得深究的東西了,秦歡樂鎖好門窗,又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春叔味道的空氣,牽著顏司承的手,走出了公寓樓。
兩人對著這塊玻璃研究了一晚,也沒發現什麽其中深意。
秦歡樂腦洞大開,去文具店買了個美術生放畫板的木頭架子,將那塊玻璃立在頭,直接擱在了臥室中間的空地,有事沒事的對著它發呆冥想。
另外一邊,康鋒的案子,也全然沒有突破性的進展。
秦歡樂找到了當初那間照相館的老板,不過經由那次的刺激,這位小老板早已經轉了行,聽說有警察又來問當年的案子,恨不得當場來個抱頭鼠竄。
據說他當年還得過創傷性抑鬱症,很多第一現場的畫面細節,都在心理谘詢師的介入下,刻意淡化遺忘了,所以如今再對他進行詢問,一來是過於殘忍,二來就算他說了,因為有心理疾病的過往史,也並不能完全做得準了。
那當事人還有誰呢?
小吳一籌莫展,他這邊走訪了康鋒家的老鄰居和老同學,不過都沒得出什麽有用的線索。
“當時那款相機的自拍設置流程是連拍十張,每張拍攝之間的間隔是三秒左右,以那個老板進來之後,相機還在自拍中的情況來看,康鋒很有可能當時,仍然在案發現場沒有離開,”小吳仰靠在椅背,望著天蓬的風扇頁片,兩眼發直,“當時監控確實拍到了康鋒進入照相館,也拍到他後面的拋屍,這是沒跑了,但關鍵照相館裡面沒有監控啊,這人到底是不是他親自動手殺的,他要是咬死了不承認,我們這還真有的扯了啊。”
龔蓓蕾不跟這個案子,但也跟著聽過幾耳朵,湊熱鬧的說:“這就又回歸到作案動機去了,肢解的性質有多惡劣,不深仇大恨的,肯定不需要弄得這麽瘮人現在就是兩個方向咯,要麽他是為自己,那除了他是個變態,我看沒有別的解釋,你們想想,那可是殺人現場啊,他泄憤了之後,還要
擺弄個造型,還要擺拍,我的媽,這還不夠變態嗎?”
小吳點頭,“是啊,要是另一個方向呢——他還是自己提供的,他說是老秦指使他的”
“扯淡!”龔蓓蕾不屑。
“我知道,”小吳道,“我是說,這也提供了一個方向啊,就是可能他是受雇於人的,他舞旋出這麽一大圈子,都是為了滿足‘客戶’需求,那可就更有的查了,哎頭疼啊!”
龔蓓蕾扳著手指頭,“現場沒監控,那已知有可能目擊屋內情況的,只有死者、康鋒,還有那個老板,可這三個人,老板嚇傻了,死者開不了口,康鋒自己又不說”
“不,現場還有一雙眼睛!”秦歡樂從門外走進來。
小吳一下竄了起來,“找到新的目擊者了?”
秦歡樂揚了揚手裡的一遝照片,“找到了。”
“誰?”小吳聲音都變了。
秦歡樂把照片往桌子一撒,“那台擺拍的照相機。”
小吳忙不迭的拾起照片看了看,隨即眼睛裡的光又暗淡了下去,“這不都是舊照片嘛,案卷裡都有啊,早都看過一百八十多遍了,煩著呢,不帶逗我玩的啊!”
秦歡樂將照片一張張重新按照邊角處的時間碼先後順序依次擺放整齊,然後挑出第一張和最後一張照片來,並列擺在最方,問:“看出什麽沒有?”
見他真不是在開玩笑,小吳正色的坐好,從抽屜裡拽出一隻放大鏡來,眯著眼睛細致的看著面的畫面內容。
龔蓓蕾擠不去,只能曲線救國,直接拽著秦歡樂討答案,“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賣的什麽關子啊。”
秦歡樂道靠坐在桌子,隨手撈起一張照片來,指給龔蓓蕾看,“我也是最近遇到點兒事情,被啟發了一下,”他頓了頓,想到了那天武正凱在窗戶外面的情形他指了指照片裡布景板的金屬鏈條,“看見面紅色的一點反光了嗎?”
他又從信封裡,掏出當初隊裡去現場取證時拍的照片,選了一張近似角度的,放在了小吳面前。
差別當然顯而易見,小吳狐疑道:“你是說,這金屬色鏈條面的紅色反光點嗎?當時已經論證了,是照相機面的電池燈啊。”
“對,”秦歡樂道,“可是隊裡後來模擬的時候,鏈條只有一個紅色的光點,但現場這個‘第四隻眼’看到的畫面,卻有兩個紅點。”
小吳眼睛都快看瞎了, 才在那醒目的紅點下方,又發現了一個更小更虛的紅點,“這難道不是反光效果嗎?”
“不對不對不對”龔蓓蕾連聲道,“不說不覺得,你細看,這兩個紅點的光源焦點不一致!”
小吳眼色都變了,“所以”
秦歡樂表情冷了下來,“所以我懷疑,從始至終,凶手都一直站在相機旁邊,用其它的設備拍攝當時的畫面,包括”
龔蓓蕾讓他給說的冷汗都下來了,沒忍住接口道:“包括那老板進來的時候!”
反應過來的小吳一腳踹在凳子,爆了句粗口,“他姥姥的!所以這他媽根本不是死者和康鋒之間有仇啊,這是那老板和死者之間有仇啊!這老小子,虧著還一臉清白的跟我這兒裝六神無主!虧著我還真就相信了!”
“文明,文明啊,”秦歡樂安撫道,“肖局剛下的重要指示。”
“文明他姥姥個爪!氣死我了!”小吳這胸口的猛獸,一開閘就有點脫韁。
秦歡樂瞧著他那樣子好笑,手指頭伸進杯子裡,點著指尖往他臉彈水花,“別說我給你潑冷水啊,剛剛那只是我的推測,證據,咱們需要的還是落到實處的證據!”
小吳齜牙咧嘴的猶自和半空中的假想敵較勁,“查!查他姥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