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案子的前一半,或者說至少一大半,都已經幾乎沒有什麽異議了,譬如王學力殺妻的動機,以及那些回頭看來略顯拙劣的掩飾手法。
而魏嵐這個人,也有自己性格和情緒管理上天然的缺陷,所以無論是生活還是婚姻,一路走到如今這麽個結果,也並不能說是完全無辜的。
其他相關人等呢,蘇然平白跟著被懷疑了一場,算是無妄之災;幫助隱瞞情況的親戚也得到了應有的懲處;再者,那位咬緊牙關說沒有見過“生人”的劉大爺,其實也只是整棟樓裡“沉默的大多數”——一切原本並非完全無跡可尋,至少王學力並沒有什麽過人的飛天遁地之流的特異功能,之所以屢屢得手於自己鋪排的劇本情節,那些不愛“管閑事”的鄰居們,多少也都是沾著幾分“功勞”的。
只是可惜了兩人的孩子,生逢如此大的變故,三觀或者還尚未完全成熟,面對親生父母以這樣近乎同歸於盡的方式彼此毀滅,不知道又會對她將來的性格產生什麽樣的影響,她要長大到多久之後,才能痊愈心理上的那道傷痕。
不能提這個啊,一提就讓人唏噓。
龔蓓蕾指著面前碗口粗的一盆綠植,手欠的用指甲在主株根部新生發出來的嫩芽上掐了一下,一道深刻的劃痕便留了下來。
“看著不耽誤吃,不耽誤喝的,給點陽光、肥料,照樣湊湊的往上竄高,可是無論長到什麽地步,這痕跡都會跟它一輩子的,一直到它枯死那天,也是可憐。”
她微微嘟起嘴,“上帝說人生來自帶原罪,或者咱們老祖宗們提出的人性本惡,甭管哪一種吧,按照我的理解,大概就是這種血脈裡的傳承,凡經過必有痕跡,每當我們深究那些犯罪分子的生活軌跡,就會發現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帶著最初原生家庭的傷痕,當然了,那些器質性病態的就不算了,不信你們想想看。”
孟金良有感而發附和道:“確實是,不過這種傷害和家庭的富裕程度、父母的文化程度,又都並沒有必然的聯系,你說的......好像還真是有點細思極恐的意味,傷痕積鬱下來的扭曲,如果沒能在之後的人生中排解自洽,就很容易變成一種傳承,再加上那種視孩子為私人物品的觀念,自知或不自知的,就會將這種傷害以各種發散的方式傳導下去。”
龔蓓蕾難得得到領導附和觀點,一拍桌子更來勁兒了,“關鍵這種傷害還是隱形的,馬路上抬眼一看,哪有人腦門兒上寫著'我有問題'的?恨不得連他自己都未必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方式與思維方式,多大程度上是模仿自童年或幼年時期的‘權威’形象,你們就說這可怕不可怕?”
秦歡樂在一旁沒吱聲,倒沒覺得他們說的心理傷害必定與成長環境百分百的契合,他覺得每個個體自身性格也佔一定比重,即便成年後遇到的重大事件刺激也可能留下深刻的精神創傷,只不過這樣一來,所謂傳承重新生發,就又將成為一個新的發源端。
“我以前聽說過一個案例,一個母親因為疲勞駕駛出了車禍,同車的親生女兒當場去世了,她之後又生了一個孩子,是個兒子,不過出於某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潛意識裡總是害怕再次承受那種錐心之痛,於是在接下來十幾年的養育過程裡,幾乎對兒子的態度漠視到了冷酷的地步,連同在一個屋簷下,都會盡力避免與兒子的對話,所有生活片段,更是能不參與就不參與,之於母親,這是一種創傷後的自我保護,之於這個小兒子,從小在約等於冷暴力的環境下成長,無論自己表現的多好,都得不到母親的關注與讚同,久而久之,就產生了厭世和暴力的傾向,最後成了少年犯。”
深究下去,盡管每一樁犯下的罪行都罪無可恕,但大多數案犯的心理歷程,又似乎並非完全無跡可尋,無可追溯。
到底誰該來為初始的那份“惡”負責呢,一輩輩倒上去,也真是一筆糊塗帳。
這麽會兒有感而發的功夫,小吳已經連接好了線路,在投影儀上放出了一段視頻。
視頻的背景是全黑的室內。
畫面正中間坐著一個人,一張巨大的木桌橫在前面,上面立著一盞昏暗曖昧的台燈,光源隻將將能照映出他頸部以下的小片面積,余者則盡皆被黑暗包裹著。
所有人視線的焦點,都被桌面上那雙帶著紫色皮手套的手吸引了。
只是區區十幾秒的視頻中,除了那雙手略微的改變了一下手指交叉的幅度,從一般人的角度望過去,畫面幾乎可以稱得上是靜止的。
投影儀上的畫面略微有些失幀,還有些橫向斷斷續續的雪花條紋,背景裡似乎也有些低頻率的轟鳴聲響,只是完全聽不清楚。
小吳解釋道:“技術部門已經盡量修複了手機內存,可惜只能夠恢復到這樣,也盡了最大努力做降噪處理,目前就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肉眼並看不出什麽異樣。
可這詭異的構圖,與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視頻主角本身,就足以激起大家職業性的警惕了。
如果理順一下關系,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
一種可能是王學力蓄謀要殺妻,通過隱秘途徑找到了這條視頻,殺妻後又自殺,那麽視頻提供者到底是有什麽目的?視頻殺人的原理是什麽?販賣兜售這種視頻,是為了變態樂趣,還是商業利益?視頻的受眾群體已經波及到了何種程度?
另一種......是不是也可以懷疑,如果視頻有如此之大蠱惑人心的效果,那麽王學力真的是自己由於婚姻倦怠期而起意殺妻,還是根本就是自己也被視頻或者有心之人蠱惑了,才不知不覺間受控而成為了一隻替別人動手又背鍋的“手套”呢?
當然,也有第三種可能,按照紀展鵬的明示暗示,如今一切死無對證,又如何驗證這視頻片段真有蠱惑人心的效果?很可能只是大家的反應過度罷了,至少會議室裡的幾人眼巴巴的看完之後,什麽多余的反應都沒有產生。
龔蓓蕾在邊上不太合時宜的問了一句,“這種心理學相關的東西,是不是應該讓劉科長來給解解惑?”
孟金良朝她點點頭,卻說了句:“劉科長現在有些......不太合適,稍微晚一些再找她吧。”
龔蓓蕾微微費解的朝老秦使了個眼色,無聲的詢問:什麽意思?
秦歡樂沒理她。
他聽過魏嵐的親口描述,但不能宣之於口,只能將聽到的情形內化轉換了一番,“我推測,這視頻的原理應該是引導人去開啟自己內心深處最恐懼的一面,然後再不斷的強化,類似於自我催眠,如果是這樣,那這段視頻本身可能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換句話說,它也許只是一個‘指令’,或者一個‘開關’,而催眠的前置過程,在之前一段時間裡,可能早已經潛移默化的完成了,我說這個,也是聯想到了之前耿真他們那個案子。”
“可耿真父女倆都已經伏法了啊。”龔蓓蕾衝口而出。
孟金良接口道:“也不能這麽說,耿強墜樓了,耿真的屍體後來在旅館裡找到了,但他們背後是否還有人參與或指使,以及他們當初是如何催眠田公子的,至今還都沒有一個定論。”
他轉頭望向秦歡樂,“單從這段視頻裡,看得出什麽線索頭緒嗎?”
龔蓓蕾直接接話道:“一雙手,連絲肉皮兒都沒露,嘿,都不知道那底下是不是個機器人,誰能看出什麽來啊?”她自己也是提前取證科出來的,不大樂觀的搖了搖頭,“不過老秦,既然提起耿真案,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個要跳樓的那個女的,買假發那個,你還記得嗎?當時我和你一起過去的,你還對那個女人說過,你說顏老師,能怎麽著.....看見什麽靈異......什麽外星人之類的,你是這麽說的吧?不瞞你說,我也覺得他氣質中有那麽股神神叨叨的東西,要不你讓他來......”
“你有病吧,”秦歡樂直接打斷她的話,“聊案情呢,你瞎扯什麽?老孟問我能看出什麽頭緒來呢,問你了嗎你就替我接話,你是我助理啊還是為我帶鹽啊?”
“你吃槍藥了吧?”龔蓓蕾是真不高興了,“這不是集思廣益獻計獻策呢嘛,我想到了就說了,這裡又沒有外人,不行就不行唄,你那什麽眼神啊,要吃人啊!”說完還不解恨,後反勁兒的咂摸著一開始那句話,瞪著眼珠子反擊道,“你才有病呢!你全家都有病!”
“謝謝您了嘿,我一個人就代表我全家!”秦歡樂皮笑肉不笑的衝著她一點頭,一副酸臉猴子的氣人樣。
龔蓓蕾一股委屈瞬間就衝上了腦門兒,她怎麽了啊,她說什麽了?怎麽就至於招對方這麽不待見了!
而且她一向知道老秦的家事是禁忌,平時也很有分寸的從不拿這個開玩笑,今天也是一時說禿嚕嘴了,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大家這麽多年的感情了,難道連這點兒小事還不能體諒嗎?
她又委屈又愧疚又著急,再瞥一眼秦歡樂那不陰不陽的死樣子,鼻子一酸,“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趴在桌子上,肩膀不住的上下起伏。
“誒?這......”小吳都傻了,不過這架勢怎麽瞧著有些眼熟,依稀特別像自己前女友鬧小性子時候的狀態。
孟金良看著這莫名其妙說翻臉就翻臉的兩人,也是一臉懵,半天記起自己的身份,尬笑一聲,和稀泥道:“平時都是玩鬧慣了的,怎麽今天還當真了,小龔,你這多大姑娘了,都是立功受獎的人了,怎還哭鼻子呢?”
別人不說還好,越說龔蓓蕾越難受,乾脆袖子抹了一把臉,起身就跑出去了。
得,孟金良無語的又看向秦歡樂,隱晦的說:“你怎麽也來勁了啊,我今天這情緒就夠差的了,還得哄你們,不知道的以為我開幼兒園的呢!差不多得了啊,平時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還越大越回去了,別來勁了,一會兒道個歉哄哄,你也別拿小龔不當女孩兒,工作壓力大,大家都繃著弦兒,大夜值下來,沒有不上火暴脾氣的,這你還不理解嗎?”
“知道,別管了,來,吳兒,咱們說咱們的。”秦歡樂招呼著小吳一起,三個人又探討了一下追查的思路,便散了。
秦歡樂心裡也像壓了塊石頭似的,主要是太多情緒積壓在心裡,也不知道怎麽遇上一個火撚子,一下就翻兒了!
不過看見花骨朵兒一哭,他就心軟了,但幾分置氣幾分面子,當著別人在場,也沒好意思服軟。
主要是那個檔口,大概只有他隱約知道些這背後的牽扯,被龔蓓蕾這麽童言無忌大剌剌的把顏老師給牽扯進來,他一著急,腦子就有些亂了。
想想那傻丫頭也是,平時不也沒心沒肺的嘛,摔摔打打的從來沒真急過,也不知道今天怎麽就突然炸廟了。
唉,都是命啊。
秦歡樂認命的四處溜達著踅摸龔蓓蕾的蹤影,心裡都盤算好了怎麽哄對方,可惜一直到出了市局大院,也沒看到人,隻好作罷,招了輛出租車離開了。
“走了嗎?”
“走了!”
“真走了?你看仔細了,不是演戲呢吧?”
“沒有,真走了,出租車都拐過街口了。”
一聽說狼心狗肺的秦歡樂居然徑直走了,一點兒悔過表現都沒有,龔蓓蕾心情更down了,抱膝坐在收銀台後面,有點兒萬念俱灰的抑鬱勁兒,發狠的覺得自己真是白認識了秦歡樂一場,假的!全都是假的!
蘇然扶了扶眼鏡框,從大門旁折返回來,不遠不近的乾站了一會兒,才有點兒手忙腳亂的擰開了一瓶礦泉水,蹲身到吧台口,遞給了裡面的龔蓓蕾,“喝口水?要不你還是出來吧,裡面多難受啊。”
龔蓓蕾往這兒跑,原本是一時義憤,想找大保健來吐槽的,畢竟他們仨人之間的感情,當然也只有他們仨人才能更加感同身受。
不過敬業的大保健同志又出去送外賣了,店裡外面支應的,只有剛被放出來的蘇然。
“你怎麽沒回家休息啊,我不是說讓你和你們老板請假嗎?他不準?這麽剝削人可不行,我給他打電話,我替你爭取權利!”龔蓓蕾鬱鬱難平,有點逮誰衝誰來的架勢,一張階級鬥爭臉,掏出手機就要打電話。
“不用,是我不想休息......”蘇然去搶電話,見對方一直不撒手,隻好退了一步,柔聲說,“那我自己打,我來打,好吧?”
電話到了手裡,他忙快速按了一串號碼,靜候了幾秒,電話鈴聲便響了起來。
龔蓓蕾一愣,循聲仰頭看了看,嘀咕道:“大保健不是送外賣去了嘛,難道出門沒帶電話?”
蘇然卻笑了,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來,“我撥的是我的號碼,”他把龔蓓蕾的手機遞回去,有些羞澀的說,“一直想要你電話,也不知道怎麽開口。”
龔蓓蕾鬧情緒歸鬧情緒,神志至少還是清明的,聽見這話不免又有了些戒備,“你要我電話?是有什麽事嗎?”
蘇然卻仿佛對她突然釋放的疏離恍然未覺,眼睛看著地面,手指不自覺的來回搓動著,聲音漸次低落了下去,“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就是我......沒什麽朋友,家人也......覺得挺孤獨的,在裡面幾年好像一晃就過去了,可出來才發現哪裡都變了,要融進去,不容易,高興也好,難過也好,都不知道該找誰說說......哦,我不該說這些,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我就是覺得你特別親切,不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我......”他一頓,“你要不放心,要不我還是刪了你的電話吧。”
龔蓓蕾看對方那謙卑的樣子,真是越聽越心酸。
說起來蘇然和她歲數也差不多,可境遇卻差了好多,以前兩人聊起天了,蘇然真的是連好多一般人說爛了的梗都聞所未聞,再加上他家裡人居然不願意來保釋......龔蓓蕾這顆心啊,大概天生就有點兒會自動憐貧惜弱的殘疾......
“刪什麽刪啊,你早直接和我說,我給你不就得了嘛!有事你就和我說,能幫忙的我肯定幫。”她怏怏不樂的站起身來,拄著臉倚靠在吧台上。
蘇然看了看時間,仔細打量了一下龔蓓蕾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問:“那你幾點鍾能下班?今天老板發工資了,還是我出來以後的第一份工資呢,我挺高興的,這算是我重新開始的第一步吧?可是我也沒有可以一起慶祝的人,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吃頓飯嗎?”
“吃飯啊,”龔蓓蕾意興闌珊,還不時低頭瞄著手機,等著老秦給她負荊請罪的電話或信息呢,“我看還是別......”
“我從來都沒有和人家說過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蘇然垂著頭,咬著嘴唇,“以前也想過,也許早能有個人說說話,或者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額......”龔蓓蕾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為什麽會鬧脾氣了,抬手抓了抓臉側,“要不我回局裡看看,要是沒什麽事,那我就......陪你吃飯去吧......”
蘇然驚喜的望過來,“真的嗎?你願意和我......我太高興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真的......”
“嗨,客氣什麽!”龔蓓蕾恢復了往昔的灑脫做派,朝著蘇然的肩膀一拍,“都是好哥們兒,講義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