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歡樂兩肘支在馬路牙子邊半人高的鐵柵欄上,半邊臉側枕著胳膊,看著窄狹的小路上,不時穿梭而過的行人、車輛,看著那些生生不息,又雜亂瑣碎的日常。
這是他家樓下。
他提前跟所裡請好了一天假,預備著昨晚的同學聚會不知道要嗨到幾時,也不知道會出現什麽不可預知的情況,畢竟宿醉之下上班執勤,對誰來說都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只是徒有宿醉心,白白可惜了這一天的假期。
天清雲淡。
他腦子裡什麽都沒有想,或者說什麽也不願意想,怔怔的看著腳下的影子,異想天開的琢磨,不知道影子的世界裡,生活該是個什麽模樣。
一輛出租車在馬路對面停下來,一個熟悉的欣長身影從車裡走出來,儒雅的朝他招了招手,就要邁步過來。
秦歡樂懶散的支起腦袋,下巴卻還點在手臂上,屁股撅出去老遠。
“別過來啊顏老師,就站在那兒就行,咱們就這麽說話吧。”
顏司承眼睛裡帶著一絲疑惑,腳下卻順從的停下來,“怎麽?”
秦歡樂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不正經的開口,“距離產生美,我欣賞欣賞你。“
兩人隔著不寬闊的街道,顏司承也學著他的樣子,將兩臂抬起,搭在了防護欄上。
這不近不遠的距離下,秦歡樂的目光更加直白深邃了。
“昨天,怎麽回事啊?”他聽見自己問。
微風吹亂了些顏司承的額發,他溫潤的說:“我昨天去派出所找你了,你不在,潘樹說你去參加同學聚會了。”
秦歡樂倒沒想到是這樣的因由,不禁掏出手機快速滑動了一下通訊記錄,費解的問:“你來找我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啊?”
“沒什麽重要的事,順路而已。”顏司承道。
“嗨,至少知道我不在,不會讓你白跑一趟啊!”秦歡樂想了想當時的情形,眉頭就情不自禁的向中間聚攏。
顏司承目光追隨著一輛自行車而過,稍微停了一會兒,才收回了目光,微笑著說:“是我的習慣吧,我們那個時候時間都慢,沒有電話,沒有手機,約好了還有碰不到的時候呢,人與人見面,更像赴一場緣分天定的約會,”他的目光慢慢帶了些對過往迷離的追索懷念,“見得到,見不到,都挺好。”
沒了近距離下那讓人暈眩的流光溢彩,顏老師的眼神......不,是他整個人,都宛如一潭被冰層封印了的寒潭,內裡再如何山呼海嘯,驚濤拍岸,氣象萬千,都統統被冰封壓抑在冷峻堅硬的表殼之下,這樣的人,總會讓途經的人身不由己的被其神秘感吸引,可堪堪指尖微觸之後,卻又會迅猛的被寒涼凜冽刺激的縮回手去。
一個人的眼中,究竟會藏有多少斑斕景象,像無數次獨自走過的千山萬水,每一幅畫面都私密而隱晦。
秦歡樂最近腦中一直在盤旋著一個問題,長久沒有一個可以宣之於口的對象,他目光鎖定在顏司承的臉上,落點漸漸有些分散。
“顏老師,你說一個人活著,怎麽被證明啊?如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活著的價值是什麽,如果全世界沒有一個人在乎他的存在,沒有一個人記得他,沒有一個人關心他的喜怒哀樂,那他即使會呼吸,會吃飯......呵,他這樣真的算活著嗎?”
顏司承嘴角的淺笑幾不可查的淡了下去,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些微的憂鬱,“所以大多數人,都在努力的想讓自己短暫的生命,可以在這個無限的世界裡,盡可能的留下些痕跡吧。”他幽幽的望向街對面的人,看到他眼底的脆弱,易碎的像一件精致的瓷器,轉瞬即逝。
秦歡樂忍不住問:“顏老師,如果你生活過的這近百年來,所有的人、風景,全都‘呼’的一下子沒了,就是全都從你的記憶裡消失了,那你還會選擇放棄這所有的一切,回到當初你年齡和容顏定格的那個時候嗎?再或者說,如果你可以回去,但回去後,你當初周圍的那些人,那些親人和朋友,鄰居、同學,沒有一個人記得你,那你還會想回去嗎?”他不知道是在問對方,還是在問自己,“我們留戀不舍的,到底是我們熟悉的物質世界,還是那些與我們有過牽絆的人們呢?”
顏司承不經意間重新站直了身體,盡管對方的尾音已經轉為喃喃低語,可他大概能夠猜得到話語中流淌的疑惑。
他是想回去的,他一直想回去的,可回去之後呢?為回去而回去嗎?
那些詞不達意的疑問句,讓他內心忽然一陣恍惚不安。
一輛電瓶車差點刮蹭到出租車側門,緊跟著刺耳的鳴笛,出租車師傅已經搖下了車窗,破口大罵了起來。
市井化的生動詞藻,擊碎了籠罩在兩人中間的玻璃屏障。
世界不再只有他們兩人,周遭的一切又重新映現出來。
秦歡樂醒過神兒來,“嗨”了一聲,揚著眉頭呼喝道:“昨兒的事情,還沒謝謝你呢,那位老先生也太提氣了,你不知道,昨天我回來沒多久,就被拽進了同學群裡,全是一水的恭維之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進了‘誇誇群’了呢,可我心情一點兒都沒見好,靠,敢情都這麽多年了,我們有個同學群這事,我他媽都不知道,你說氣人不?”他眉飛色舞的描述著自己的氣憤,卻一點兒氣勢也沒有,唯有嬉皮笑臉的好奇,“顏老師,你還認識那種級別的富豪呢?”
顏司承眼看著街上暫時沒車,緩步走了過來,“他們年輕的時候,認識我爺爺,最近才重新聯系起來的。”
秦歡樂直起身,換了個姿勢,側身倚靠在圍欄上,迎著顏司承笑問:“你爺爺......他們年輕......哦,你是說他們年輕的時候,你就認識他們了,難怪難怪,不過你怎麽知道我昨天會是那種......狀況?”
顏司承玩笑的看著他,“潘樹告訴我你去同學會了啊。”
“是啊,”秦歡樂還是沒太明白,“那又怎麽樣?”
顏司承淡笑著看他,“科技會進步,馬路寬了,建築高了,可人心裡那點兒東西,從來沒有跟著時間進化過。”
“行吧,你們都是人精,人情練達即文章,我是傻麅子,不懂,”秦歡樂猛地竄上去,牢牢的挽住了顏老師的胳膊,“那你說我現在開始懂還來得及嗎?土豪,求抱大腿啊,說說,說說,咱們家還有什麽上層人脈關系?有彩票中心負責開獎搖號的同志沒有?有數字會負責募捐的同志沒有?給我引薦引薦啊!也給我個脫貧致富,一步登天的機會吧!”
顏司承抬手推了秦歡樂的手一下,紋絲不動,對方還見縫插針的連同他的手一起都團進掌心拽的死緊。
顏老師的表情微妙起來,“讓我想想,過幾天就有個牌局,要不我帶你一起去吧。”
還真去啊?秦歡樂眼前飄過上次一群老態龍鍾的耄耋老人,迷蒙的眼睛,顫抖的雙手,圍攏著顏司承打牌的場景,身體不由本能的打了個冷顫,硬著頭皮說:“去哪兒啊?我用不用提前準備準備?”
“不用準備了,”顏司承似乎很認真的想了想,“陳三省的公館,他發達後買的一棟老建築,挺有名的,你沒聽說過嗎?應該......什麽都不缺吧。”
秦歡樂揚了揚眉頭,確實還真不太熟,不過好歹有過一面之緣,也不算完全不搭界,平常讓他往走心了去,他往往像個悶葫蘆,一句瓷實話都羞於啟齒,但要是逗咳嗽扯閑篇兒,走腎不走心的話,那他可瞬間就能叫喚鳥附體,扯上三天不帶重樣歇氣的。
可是關鍵的,他這個......圖什麽啊?他還真沒有抱大腿往上流社會混的心氣兒,也沒有出賣色相改換工作性質的心理素質,他眼睛滴溜溜的往顏司承身上轉了轉,算了,就當陪顏老師這個老幹部豐富一下業余文化生活吧,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天然帶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倒霉氣質。
這純屬他的個人臆想,人家顏老師心裡此刻還真沒有這麽自怨自哀的心思。
顏老師揣摩著秦歡樂昨晚應該多少還是受到了點兒心理創傷,以自己淺薄的哄人經驗,覺得投其所好大概有助於緩解負面情緒,不禁四下裡望了望,“這附近你熟悉,有什麽好吃的東西嗎?我請你。”
“別呀!”秦歡樂還以為和老年人打牌這事戳到了顏老師的傷心處,瞧,這都開始轉移話題了,“顏老師,昨兒你給我長了大臉了,從今以後,我不在江湖上,江湖上也必然有我的傳說了,我約你來可不是為了混飯吃的,是為了結草銜環的!”
“怎麽環?”顏司承被引逗出來一絲興致,“你今天不用上班?”
“上班是什麽?別說這些俗事兒,不愛聽!”秦歡樂掏出手機滑到了電子票頁面,顯擺的湊到顏司承眼前,“你上次說你多久都沒看過電影了,我就這麽掐指一算,嘿嘿,顏老師,打賭三頓醬骨頭火鍋的行不行,我賭你肯定沒去過遊樂場吧?”
他得意的晃著手機,“電子票,我已經買好了,今天咱們誰也不許慫啊,雲霄飛車,海盜船,曲臂大回環.......呸呸,不是不是,那個.......”他邊說邊向路旁招手叫出租車。
“秦歡樂!”一聲充滿怨念的高聲尖叫驟起。
秦歡樂嚇得原地一跳,像被一口從天而降的大鐵鍋扣在了底下,躬身揉著太陽穴,一手高高舉起做投降狀,“師傅,師傅我服了,服了!”
龔蓓蕾瞪著大眼睛,腳底生風的走上前來,“老秦,你也太不講究了吧,我再晚來一步,你就又沒影兒了是吧?放我鴿子成癮啊?”
秦歡樂這才反應過來,對方不是因為昨晚的風言風語來興師問罪的,不解的問:“咱倆有約?”
龔蓓蕾掐著腰不依不饒,“好啊,我就說你昨晚在電話裡那動靜,是在打呼嚕吧,你當時還說不是,敢情您老人家當時是說夢話對付我呢!”
“哎喲,”秦歡樂苦著臉,“昨晚那都幾點了?你還在電話裡一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我這腦子他自己開啟屏保程序,我是真不知道啊!”
龔蓓蕾大眼珠子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拍拍衣襟,“我不管,我今天穿得這麽好看,新買的新買的,你瞧瞧!春季新款!哼,反正你今天去哪兒都得帶著我!”
“走哪兒你都跟著?”秦歡樂眉頭抽搐,咬緊牙關的問。
“對!”龔蓓蕾回答的斬釘截鐵。
秦歡樂眼睛微眯,“男廁所!”
“你!”龔蓓蕾捏著拳頭就要和他扭打。
顏司承聽著兩人你來我往的半天,聲音越來越大,都開始吸引起路人的側目了,不禁做起和事佬來,“你剛才說去遊樂場?要不,咱們一起去吧?”
龔蓓蕾眼睛立馬抿成一彎新月,諂媚的說:“還是顏老師好,玩兒嘛,當然人多熱鬧了,誒,老秦,你想散心非拽著人家顏老師,你怎麽心思那麽齷齪啊,是不是就黑心的想看人家坐過山車的時候面部表情管理失控,你好看著取樂啊?切,偏不讓你得逞!”
秦歡樂讓她蹂躪的腦仁兒疼,手在口袋上按了按——這還帶著小飄呢,上次是不是自己嘴賤提議過要和龔蓓蕾來個四人約會的?得,現世報來了。
顏司承倒是不介意,反而稍微帶了點兒好奇的躍躍欲試......
“啊啊啊啊!”龔蓓蕾在過山車上喊得嗓子都岔劈了,眼淚花了睫毛膏,順著臉頰流下兩趟黑水來,她左右坐著的顏司承和秦歡樂,各自淡定的望向左右兩邊......
“旋轉的木馬,讓我忘了傷,哈哈哈哈!下面的朋友,你們好嗎?”龔蓓蕾滿臉陶醉的騎在旋轉木馬上,感覺時隔多年,突然就重新找回了浪漫的公主情懷,木馬每轉一圈兒,就會揚手朝靠在圍欄外邊的兩個表情木訥的男人熱情洋溢的揮手......
“走啊,老秦,顏老師,咱們去漂流啊!”龔蓓蕾一手扯著一個人,嘴上還叼著半根棉花糖。
“花骨朵兒啊,你清醒點兒,嘿,看我!看我!妹妹,這兒呢!”秦歡樂無語的扳過龔蓓蕾的肩膀,直視她亢奮的眼神兒,“這季節,一會兒招一身濕, 怎麽的,明天不上班,不為人民服務了?”
顏司承在邊上用手抵嘴,沒忍住悄悄笑了一下。
龔蓓蕾鼓起腮幫子,“你是上天派來煞我的吧,老秦,怎麽專會掃我興啊,你怕耽誤為人民服務,我和顏老師去行吧?”她這麽大半天下來,在顏司承面前也不拘束了,直接上前挽住顏司承的胳膊,“顏老師,咱倆去,不理他,這人真沒勁,你為什麽要和他做朋友啊!”
“喲呵,不和我做朋友和你做啊,然後明兒被你拉著一起做美甲去啊?”秦歡樂嫌棄的搖搖頭,“就你那點兒老底,就別逼我揭你了行嗎?霸王花,別說虛的,咱鬼屋江湖闖蕩一番,魑魅魍魎、腥風血雨,誰膽兒小叫喚一聲誰小狗!我要贏了,接下來玩什麽我說了算,你要贏了,今天哥哥陪你上刀山下火海,絕對沒二話,明天誰也不服務了,愛誰誰,就服務你,行不行?”
“行是行,可你話怎麽說得那麽惡心啊?”龔蓓蕾一插腰,“不過你惡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哼,那麽多凶殺現場我都見過了,還怕他幾個裝神弄鬼的工作人員?一言為定,走!”
這話倒把秦歡樂說的猶豫了起來,不安的囑咐:“那咱先說好,到時候玩歸玩,你可不許毆打工作人員啊。”
顏司承向後退了一步,“我在那邊等你們......”
龔蓓蕾完全不給對方遁逃的機會,拉著他就走,“那不行,兩軍交戰,得有裁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