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遊樂場原本就遊客寥寥。
有限的遊客,大多是由帶著娃出來遛的全職媽媽組成的。
秦歡樂感覺自己就像個操碎了心的老母親,領著家裡冷峻孤僻高智商的怪咖兒子,和癡迷醫美吃啥啥不剩幹啥啥跑偏的缺心眼閨女,上這兒遭活罪來了,是誰提議要來這兒的?到底是哪個不過腦子的玩意兒提議的?
鬼屋位置遠離遊樂設施中心地帶,越往這邊走,越有點人跡罕至的味道。
周末、節假日的時候,這裡是年輕男女最喜歡的項目,可此時此刻,他們三個人的出現,竟然在空曠中顯現出一絲突兀來。
龔蓓蕾看著指示牌上,按照恐怖等級標注的主題館,很有些拿不定主意,“這個‘荒村遺夢’的主題也太老了,現在都流行什麽‘喪屍出籠’,就那種‘變異實驗室’之類的,要不這個吧——‘肥女幽魂’,你看這介紹,這......誒,還是不行,這恐怖級別太低了,我非得讓你今天怕到起飛才算完。”
秦歡樂饒有興味的看她一本正經的挑選,余光瞥見顏司承雖然面上還保持著溫暖和煦,可眼神卻有點因為長久的等待開始微微走神兒了。
他看也沒看,就往指示牌的最下面一指,“別磨嘰了,就這個最恐怖的,哥哥今天就教你重新做人!”
龔蓓蕾睨他一眼,“老秦你的流氓屬性又暴露了!那麽多主題不選,非選這個‘凋零女高’,”她拖著秦歡樂錯後了一步,悄聲說,“我跟你說,一會兒玩歸玩,可不許非禮工作人員!”
什麽女高不女高的,秦歡樂根本沒往心裡去。
“女高”門口跳著幾隻寂寞的麻雀,根本沒有排隊的人,工作人員被推醒,掩嘴打了個哈欠,才現場通知裡面已經原地休息的工作人員們到崗,折騰了半天好容易準備就緒了,才打開閘口,讓他們進去。
室內為了營造氣氛,開足了冷氣。
門一開,撲面而來一陣陰寒氣息,配合著晦暗陰森的布光,秦歡樂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肩膀,驚起一個寒戰。
龔蓓蕾外頭玩出一身汗,此刻走進來,沒忍住“喲”了一聲,就往秦歡樂身邊湊過去。
秦歡樂拎著她脖領子拉開了兩人的距離,“要耍賴是吧?認慫了就吱聲,我背著你走都行。”
顏司承臉色掩在明滅的灰暗燈光下,看不真切。
龔蓓蕾不想在外人面前丟醜,又不想在老秦面前俯首認輸,倔強的抿著嘴,沒再靠上來,可也置氣的沒再說話。
下一刻,秦歡樂就脫下了自己的外套,歪七扭八的給龔蓓蕾披在了肩膀上,自己純靠身體抖動發熱,也逐漸適應了些裡頭的低氣溫。
龔蓓蕾沒繃住,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頭彎去,注意力就完全不在周遭的環境上了。
入口處的閘門已經關閉,四下望過去,還真是一片凋零蕭索的環境,幽深的走廊,一側殘破的玻璃窗外頭,砌著結實的青磚,完全無光,幾個血手印在窗欞邊沿,尾部還被拖拽成長長的一片模糊,逶迤在慘白的牆面上。
走廊另一側,好像是教室,鐵皮的門牌歪歪斜斜,一扇扇半開半掩的木門後頭,無邊的黑暗裡,仿佛伺機等待著無數蠢蠢欲動的幽魂。
牆角半坐著一個藍眼睛的洋娃娃,胳膊微微向前方抬著。
龔蓓蕾順著那塑膠手指的方向,迂回看到自己腳下,差點就踩到一截汙糟泛紫的殘手,指甲裡淤積著滿滿的黑泥,指甲上還有斑駁的紅色指甲油。
道具做的太過於逼真,搞得龔蓓蕾都想戴上手套開始取證了。
音響裡一直淺淡的響著八音盒似的兒歌,還時不時夾雜些神經症似的女聲尖笑。
陳設不可謂不良心,可......秦歡樂從心裡就不怕這些——他連小飄都相處這麽長時間了,還能怕誰啊?在他眼裡,小飄可比很多活生生的人都柔弱善良多了,真正讓人不寒而栗的,從來都是叵測的人心,不是嗎?
他只是略微不安的觀察著顏司承的反應,時不時抬手幫他撥開棚頂垂吊下來的枝枝蔓蔓,什麽蜘蛛網啊,帶血的圍巾啊,惡心吧唧的,他突然有點兒後悔,不該一衝動為了和花骨朵兒置氣,就把顏老師拉進這麽汙糟雜亂的境地中了。
走過第一段走廊場景,前頭的燈光更加暗淡下來,場景轉換成了一間全白色瓷磚的水房,其中一個水龍頭淅淅瀝瀝的滴著濃稠的血水,在光潔的白色水槽映襯下,顯得觸目驚心。
牆上相對應的兩面鏡子,裡頭早站好了一個披頭散發、穿著睡衣的女性工作人員,從底部突然打起一簇暗綠色的射光,鏡子裡的“女鬼”長發遮臉,只露出一截鮮血淋漓的下巴和頸部,抖動著頭髮,就朝靠的最近的龔蓓蕾伸出手來。
龔蓓蕾身體比腦子先行,身手敏捷的攥住那根手指,用力的向上一撅!
“啊!”鏡框裡頭的“女鬼”很沒有職業操守的嚎叫起來,“疼!疼!別撅了!”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啊,”龔蓓蕾訕笑著松了手,“失誤了!您繼續!”
秦歡樂無語的看了看她,別著嘴搖搖頭,“太沒勁了,咱們還是出去吧,唉,別一會兒被人家工作人員再給訛上。”
龔蓓蕾多少有點兒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我控制一下,咱們來都來了,好歹走完嘛。”
反正這裡頭不興走回頭路,從水房的盡頭拐出來,三人走進了一間開敞的女生宿舍。
房間裡對放著兩架雙層床,床頭一個雙開門的木質衣櫃。
龔蓓蕾在這一側看了看,又朝著對面走去,額頭卻突然碰到了一個冰涼的遮擋物,連忙拿手在上頭摸了摸,才驚奇的小聲喚道:“老秦,原來這間宿舍只有半間,中間這裡拿玻璃給隔起來了,那邊的半間宿舍是過不去的,還有點意思啊。”
“這是臨時裝的吧,估計是防著你再傷害工作人員用的!”秦歡樂順嘴打擊她。
龔蓓蕾瞪他一眼,卻也被激起了好奇心,期待著兩手趴在玻璃牆上,等著裡頭的表演。
打從進來,顏司承就幾乎沒有說過話,只是不言不語的跟在兩人身側,秦歡樂見龔蓓蕾被暫時轉移了注意力,悄聲問:“顏老師,怎麽了?不喜歡這裡的環境?應該快走出去了。”
顏司承勾勾唇角,“沒怎麽,”他抬起手指向對面一指,“表演開始了。”
木質衣櫃的半扇門“吱”的一聲,半開出一條縫隙。
聲效自四面八方跌宕傳來,被無限放大成不容忽視的逼真——不知不覺間,其余的音效都已經停止了,整個房間沐浴在了凝固的靜謐中。
衣櫃裡緩緩的伸出一隻手,在櫃門上摸了摸,又縮回去,半晌又重新伸出來,只是此時手中卻捧著一顆面露微笑的人頭。
龔蓓蕾既緊張,又興奮,不耐煩秦歡樂老在背後捅她,背手一劃拉,“別鬧了,人家正看著呢!”
入手一片粘膩,她余光向下一瞥,就看見自己手心一片殷紅,舉在鼻子下邊,還有隱隱約約的腥臭,連忙掃向秦歡樂的位置,就見秦歡樂站在自己幾步遠的地方,正偏頭和顏司承小聲說著什麽。
龔蓓蕾心頭一緊,手腳霎時一片冰涼,忽然能清晰的聽見自己蓬勃的心跳,幾乎就要衝破胸膛,跳到腦門兒上來了。
她緩緩的轉過頭,向下看,就見一個穿著睡衣的“女鬼”,拖著沒有腿腳的身體,正仰頭衝她笑。
這環境的代入作用是一步一步緩釋的,而且一旦進入情景,就很難再跳脫出來。
龔蓓蕾一開始不怕是不怕,現在被超出套路的橋段激出內心脆弱的恐懼感,就像一頭被放出樊籠的野獸,一路呼嘯奔騰,再也不服管教的肆虐起來。
“老秦!嗚嗚嗚!老秦!”龔蓓蕾聲調都帶了哭腔,閉著眼往旁邊秦歡樂的身邊,一個猛子扎過去,撞的老秦一個趔趄。
“嗯?怎了?”秦歡樂剛剛光顧著和顏老師說話,沒顧上龔蓓蕾這邊,不知道劇情進展到了哪一步,懵懂的往前頭看了一眼,正看見衣櫃裡的一隻手,掌心向下拽著一顆頭顱,另一邊櫃門裡正緩緩的伸出另一隻手,舉起一把尖刀。
龔蓓蕾身體挨著秦歡樂,心裡稍稍好過了一點兒,眯著眼哆哆嗦嗦的挪出視線來,向玻璃對面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
正在這一秒,“嘭”的一聲,半空橫拉下一根晾衣繩,一排衣架上,吊掛著一件件女士睡衣裙,空空蕩蕩的隨著微風蕩曳,隨即從睡衣的下擺處,開始緩緩的伸出一雙雙滴血的赤腳。
身後一點若有還無的寒涼觸感,輕輕掃過龔蓓蕾的後頸皮膚,瞬間驚起一片雞皮疙瘩。
“啊啊啊啊!別碰我!別碰我!”龔蓓蕾太討厭這種背後陰著來的套路了,心裡那根弦崩斷之後,就再也無法承受多余的恐懼,閉著眼睛,撅著屁股,腦瓜頂死死的抵著秦歡樂的後腰,兩隻手從後頭沒頭沒尾的抱住他,大有海枯石爛不放手的氣勢,“走!快走啊老秦,我不想在這兒了,我要出去!”
秦歡樂也有點兒從骨頭縫裡冒涼氣了——他外套給了龔蓓蕾,吹了這麽半天低溫冷氣,也到極限了,再加上看到顏老師也表情寡淡,便帶著“拖油瓶”往外走去。
出口宿舍門虛掩著,秦歡樂伸手一拽......
鐵皮門卻紋絲不動。
他詫異的一轉頭,就見顏司承表情冷凝的望向玻璃牆。
室內所有的道具都劇烈的震顫起來。
那些暗含機關的道具設備,如同死機卡殼了一般,開始快速的重複往替著剛剛的動作。
地上的破舊口罩、書本、化妝品、小物件兒,像被看不見的颶風裹挾著,慢慢隨著漩渦在半空中呼嘯旋轉。
那垂吊在衣架上的睡衣,也隨之劇烈的鼓動起來,如同山風口的紙燈籠,仿佛下一秒就要支離破碎。
但這些都不足以使秦歡樂感到內心無可比擬的震撼......真正讓他全身一麻的是,那從來和顏司承“王不見王”的小飄,卻不知什麽時候從紙卡上升騰出來,日常一片虛無的白影,映襯在玻璃牆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實質清晰。
“你怎麽......你怎麽......”秦歡樂出口的聲音都帶了牙關輕顫的訝異。
他的恐懼從周身毛孔散逸出來,一點點感染著藏在他身後的龔蓓蕾,她更加不敢睜眼了,變調的尖聲喊著,“老秦,快走啊,快帶我出去!”
秦歡樂眼睛定在玻璃牆上,分毫不能移動。
在那裡......小飄一直溫順清秀的身影開始高昂漲大,垂墜在臉側的頭髮,和碎花連衣裙漸漸也隨風鼓噪飛舞起來,那和正常人無異的清秀臉孔上,開始出現駭人而猙獰的變化:深陷的眼眶愈發向深處坍塌,白色的虛影上猶如一片片斑駁的牆皮,速速向下脫落,一張烏黑的大嘴無限擴張,獠牙參差林立,血汙殘波的指甲極速的生長,像根蔓一樣將自己的身體包裹成一個詭譎恐怖的繭房......
秦歡樂腳底生根,連呼吸都忘了幾拍......他有限的人生閱歷裡,連同電影、漫畫全算上,也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往想象力的極致匱乏......如果眼前小飄此刻的形態還算不上厲鬼的話,那他實在是想不出還有比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了。
“小......飄......”秦歡樂呐呐的喚了一聲。
厲鬼卻仰頭嘶啞破碎、語不成調的咆哮著,“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她說著,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震顫起來,像是被某種巨大的激流衝撞的難以發泄,突然一個爆破似的膨脹,張著巨口,迅猛的朝著秦歡樂吞噬而來!
秦歡樂怛然失色的忘記了動作,兩耳嗡嗡作響,過度的緊張讓五感都喪失了知覺, 只能悚然看著那張獠牙巨口,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眼前一黑......
一隻微涼的手繞過他的臉側,蓋在他的眼睛上,同樣是猝不及防的黑暗,此刻的黑暗卻如同夜雨入夢,帶給他潤物無聲的踏實感。
他的頭被蓋在眼睛上的那隻手強勢的帶到一個熟悉的肩膀上,鼻端那繚繞的腐臭血腥氣被淡淡的柏木香衝碎,靈台也隨之安穩下來。
漸漸的,周遭的氣流平穩消弭於無形,他口袋裡的紙牌小幅度的鼓動了幾下,重歸了平靜。
顏老師不發一言,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帶著他向外走去。
秦歡樂沒有掙扎,亦步亦趨的將自己腳下的每一步都全情托付給了對方。
當然,如果他尾巴後面沒有一個瑟瑟發抖、抱著他腰不撒手的“拖油瓶”,就更好了。
蜿蜒迂回的路,比此前每一個目的地都更加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耳朵裡才重新灌進了人間的煙火噪聲。
龔蓓蕾撒開手一個大跳,被陽光晃的眯著眼睛叫喚:“哎呀媽呀,可出來了,嚇死我了!”
秦歡樂聞聲向旁邊快速避了一步,離開了顏司承的身邊。
他面無表情,唯有一雙眼睛諱莫如深的望向顏司承的眼睛......他隻想知道,剛剛的事情,顏導演的功力,究竟佔了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