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平,有個四字咒語是能夠化解所有齟齬矛盾,瞬間消弭面紅耳赤於無形的。
甭管是大姑娘小媳婦,還是老爺們小夥子,什麽堵門催債的,梗著脖子醫鬧的,跟單位撒潑評職稱、分房子的,嘿,甭管什麽劍拔弩張的場合吧,皆可被一句“大過年的”,瞬間壓得偃旗息鼓下去。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從下午開始,路面上就不太見行人車輛了。
到處張燈結彩的掛著有些俗氣卻寄托著美好願望的福字,再不信風水的人,也忍不住會掰扯掰扯貼對聯的良辰吉時。
延平大學早就封校了。
寒假始於半個月前,食堂也熄了灶火,隻留了西北角一個小門,給一些考研複習的異地學生進出宿舍方便。
這棟“三省”樓,是一個叫陳三省的老校友早年捐資修建的,原本也不是用做宿舍樓,只是年頭多了,位置又偏遠,多少有點兒半廢棄的意思,後來為了方便留校複習的學生住宿,也為了集中統籌管理,專門又整修出來,充作家住異地的考研複習生假期使用。
宿管阿姨一人管兩棟五層樓,男生女生都打她眼皮子底下的同一入口進來,再左右各自轉向男女分區。
阿姨的辦公室很有些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意思,不過管理本身卻很是稀松。
畢竟都是預備著考研考博的“老生”了,年紀也不小了,誰管誰啊,又是寒假期間,大家客氣客氣,只要不串錯宿舍樓,大面上混過去就過了。
每天過了晚上十點,阿姨按規矩都要從裡面把大門反鎖上,住宿的學生都知道,也從來沒有在這事上給她添過麻煩。
可今天畢竟是大過年的,年夜飯就算了,總不能連頓餃子也不叫吃吧?
她家住的也不遠,盯著時鍾到了十點,忙不迭的從椅子上彈起來,手腳麻利的從樓外面鎖住了大門,小跑著朝家裡去,算計著和家人一起吃上幾個餃子,再磕上一把瓜子,等著“春晚”裡頭敲了鍾、拜了年,再跑回來值班也一樣,神不知鬼不覺。
這個時候,能為了複習不回家的,大都是抱著頭懸梁錐刺股也要從千軍萬裡突圍而出穿過獨木橋的,自律能力遠非常人能比。
當然也有特殊情況。
比如女生宿舍511房間的袁蓉蓉就早早的睡下了。
她是最近有點兒感冒,又怕耽誤複習,一直拖著拖著,到今天突然就嚴重了,從圖書館頭暈目眩的回了宿舍,吃了顆感冒膠囊,一頭栽在床上,蒙著被子就昏睡了過去。
睡得迷糊,腦子也昏沉,沒來得及拉窗簾,不知不覺外頭已經和室內一樣黑了。
樓上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呢,大晚上摔摔打打的,不時傳來吵罵聲,過了一會兒,又開始伴著挪動桌椅板凳的尖銳聲響,讓人想忽視都忽視不了,像針似的往耳朵裡攥。
袁蓉蓉苦著臉從床上半坐起來,這就是住宿舍的煩惱,隔音差,想清淨一會兒也挑不了時候。
她拿腳尖兒在地上劃拉了幾下,沒踢著拖鞋,向旁邊一轉頭,影影綽綽的看見對面床旁的桌子前坐著一個女生,挺長的頭髮披在腰間,背對著她的床鋪。
袁蓉蓉回手往枕頭底下摸眼鏡,也沒摸到,眯著眼睛又看了看,“小六?你回來了?”
小六是和她一個房間的室友,不是同專業的,只是寒假期間的臨時合居,不過小六家是延平郊區的,大年三十這天,還是起早趕回家裡去了,和她說好了初二晚上再趕回來。
袁蓉蓉嗓子發炎了,乾辣辣的疼,見對方沒回答,也就算了,低頭從床底拽出了鞋,趿拉著往廁所走去。
廁所是老式的,在走廊的盡頭,進門兩長排連通洗漱台,最裡頭牆上一個小門進去,才是幾個隔間蹲位。
燈不是聲控的,還是老式的按鍵開關。
袁蓉蓉熟門熟路,也懶得開燈了,月光從窗口打進來,藍幽幽的一小撮光,足夠引著她快速“解決”問題了。
她信手去拉最靠近自己的門,沒拉動。
這層樓裡,今兒好像沒人了吧?
她隻好又去拉旁邊的門,門倒是拉開了,裡頭卻低頭蹲著一個女孩。
“哎喲!”袁蓉蓉叫了一聲,俯視的視角隻瞄見一個長發的頭頂,就慌忙反手又給門拉上了,還小聲道了句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又挪了一步,剛要去拉第三個門,手在半空中一頓。
不對吧......三省樓只有五層,就是她住的這層啊,樓上怎麽會有摔打吵鬧聲呢?
她疼痛的喉嚨微微翻滾了一下,連頭也不敢回,低垂著頭快速倒退著到了走廊,抬手去按牆上的開燈鍵。
燈泡閃了幾下,亮了起來。
可袁蓉蓉的心態已經崩了。
感冒藥帶來的迷糊已然褪去,她精神一清明,周身就陷入了一片冰冷。
她快速的向樓下跑去,每路過一層樓梯,心跳就加速幾分,最後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阿姨!阿姨!你在嗎?阿姨!”她拚命的拍打著一層宿管阿姨的辦公室,但玻璃窗內空無一人。
宿管阿姨不在,只是一樓大廳的燈都開著。
光亮壓製了恐懼,袁蓉蓉稍微好過了一些,一手撫著胸口,推門走進了辦公室裡,在阿姨慣常坐著的圓凳上坐下來,等了一會兒,情緒平複下去,又打開了靠牆的小電視,熱鬧的晚會猝不及防破壞了陰鬱的氣氛,以至於她不知不覺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出現了幻覺,沒分清楚夢境和現實。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睡衣外頭隻披了一件毛衣,這會兒坐久了,就有些冷了。
她還惦記著複習計劃呢,可不能再加重病情了,否則豈不是辜負了自己連過年都不舍得回家的決心嘛。
一個雜技表演結束了,她起身關掉了電視,往外走,軟底拖鞋下面一嗝,忙低頭去看,就見到地上躺著一個斷了的鐵衣掛,外頭鍍了藍白色的漆皮,挺常用的那種,她自己衣櫃裡還有幾隻類似的呢。
袁蓉蓉撿起來,余光就看見一旁的行軍床上仿佛有個黑影。
“阿姨?”她轉過頭去。
一層大堂的燈光突然就全部熄滅了......
闔家歡樂的日子,秦歡樂哪兒都沒去。
潘樹兩口子是提前幾天就熱切邀請過他的,一點兒虛頭巴腦的成分都沒有,這他還是能分得出來的,不過人家兩人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下的大家族團圓,他把自己搓圓捏扁了,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位置來安放自己。
得了,心意領了,熱鬧就不湊了,趕到初一的時候早早的去潘哥家裡拜個年,再給那小丫頭包個紅包,也是一樣的。
再說他心裡也實在不痛快,強行營業掛笑臉,反倒有違喜慶團圓的初衷。
說起來還是因為那個死心眼兒的龔蓓蕾,怎麽說也不聽,昨兒晚上非攢了個飯局,搞了個金碧輝煌的酒店宴會廳,弄了全套的滿漢全席,洋酒白酒擺了一溜齊,左手扯著自己,右手扽著厲寶劍,堵門不讓出,非說要杯酒釋恩仇。
行啊,嘮吧,秦歡樂就不怵和人盤道兒,片湯話張嘴就來,但凡對方能有半句話掉下來砸腳背上,就算他輸!
他抱著膀子,心裡發狠,眼睛卻忍不住還是往厲寶劍身上招呼了幾圈......這才多久啊,大保健可真沒少瘦啊,原來洗臉盆似的大臉盤子,這會兒都瘦出尖下頜來了,眉頭中間硬是印出一個“川”字來,不知道這是多少個夜不能眠下雕鑿出來的。
厲寶劍穿著便服......他心裡垂著個秤砣似的,墜的厲害,擱以前這身衣服叫便服,但從此以後,就再沒有“便服”這個詞兒了。
兩人各懷著心事,可把夾在中間的龔蓓蕾急得抓心撓肝起來。
“都是不是大老爺們!怎麽這麽娘們兒嘰嘰的!多大點兒事,至於嘛,啊?至於嗎?老秦,你是大哥,你表個態啊!還有你,大保健,咱仨在科裡’相濡以沫‘這麽些年,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老秦沒那麽多花花腸子,你之前為了我和他有點兒誤會,說開不就得了嘛!眼看著就天南地北不在一塊兒了,你們也心疼心疼我,回頭每次想起來,你們倆崩了是因為我,讓我怎麽想?啥時候想起來不難受啊?我這日子還能過不能過了?”
她嘴皮子是在市局全日製培訓班畢業出來的,用在刀刃上的時候也不含糊。
秦歡樂本來就是紙老虎,心裡早就已經軟了,這時候就坡下驢,也就坐下來了。
龔蓓蕾又拿胳膊肘去碰厲寶劍。
厲寶劍看了看她,輕輕歎了口氣,也坐了下來。
龔蓓蕾覺得有門兒,忙趁熱打鐵給大家倒了滿杯紅酒,自己站起身,一仰頭都喝了。
“老秦,你還不知道吧,這次我能立功受獎,多虧了大保健,要不是他衝進火海裡把我撈出來,我這會兒都快頭七了......”
秦歡樂抬手給了她一個腦瓜嘣兒,“你是不是傻!”
“呸呸呸!童言無忌!”龔蓓蕾笑著吐了下舌頭,又拍了三下桌子,“我就是說,關鍵時候,咱們之間的革命情誼那不能有假!”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妹妹的話都在酒裡了,你們大老爺們,站著撒尿的,自己看著辦啊......”
厲寶劍皺著眉把她酒杯拉下來,“你注意點兒,怎麽去了支隊,這話越說越糙啊,一個姑娘,自己控制點兒......”說著不自覺的瞄了秦歡樂的方向一眼,“空著肚子別喝快酒,對胃不好,我替你喝!”
他一仰頭,杯子就見了底。
龔蓓蕾抿著嘴偷樂了一下,兩邊瞄來瞄去,不願意讓氣氛冷下去,掏出手機支在桌子上,招呼著:“誒,你們都沒參加局裡的聯歡會,我跟你們說,也不知道隊裡誰使壞——他們都合起夥來不告訴我,偷偷給我報了個獨唱,嘿,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嘛!可我也知道,這時候,太端著不好,反正我就這點先天缺陷,都想拿我當炮仗點了當熱鬧看,那就來唄,誰怕誰啊,是吧?”
她點開視頻,放著當天晚會的情景。
龔蓓蕾的臉,放現實生活中略微有點兒生硬突出,可被鏡頭一稀釋柔化,分外的好看明豔。
視頻裡她穿著警服落落大方的走上台去,還沒等開口,底下就響起了一陣不正經的掌聲和口哨聲,一聽就是支隊裡那些不懷好意的人。
“各位領導好,各位同事好,謝謝大家給我這個獻醜的機會,那我就借這個機會表表忠心!”
底下響起來一片笑聲。
音樂一響,觀眾席安靜下去,可台上的“天籟”太詭譎,大家鴉雀無聲的愣了一會兒,不知道誰最先噴了一聲,接著就一發不可收拾的全場爆笑出來,連肖局都摸著肚子,邊搖頭邊拿手指頭朝著龔蓓蕾點著。
只有龔蓓蕾不受影響,繼續南腔北調、天一句地一句的唱著:“完後余生,風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貧也是你,榮華是你,心底溫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可這刻意搞笑的氣氛卻不知不覺觸動了厲寶劍的心事。
他開始一杯一杯的倒酒、喝盡,很有些豁出去的態勢。
秦歡樂知道他心裡不好受,勸慰的話說不出口,只能奪過酒瓶,陪著一杯一杯的喝起來。
龔蓓蕾愣了愣,就來搶酒瓶,可按下葫蘆起了瓢。
沒幾下子,兩人就因為爭奪酒瓶拗了起來。
厲寶劍酒氣已經上了頭,眼珠子通紅,死力搶過酒瓶往地上一摜!
可惜地面鋪著長毛地毯,沒出來他預想的炸裂效果,反倒更像是連地毯都合起夥來嘲笑他此刻雞飛蛋打、兩頭不落好的境遇。
他不覺有些惱羞成怒起來,“秦歡樂!你他媽的算個什麽東西!”
“你說什麽胡話呢大保健!”龔蓓蕾臉色一變,就來推他。
厲寶劍沒反抗,被推遠了些,卻隔著龔蓓蕾,乜斜著秦歡樂,冷笑道:“你牛逼!你境界高!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石頭縫裡蹦出來沒爹沒媽!”
“你說什麽呢!”龔蓓蕾急了,在他肩膀上使勁推了一把。
“你讓他說,酒後吐真言。”秦歡樂臉白得像紙,聲音卻冷得像冰。
“就是這副樣子,誰他媽的都欠你的是吧?”厲寶劍像不受控制的鬥獸,“都是實話,憑什麽就不讓人說啊?就像上次你打花骨朵兒的事,怎麽就連懷疑一下也不行了,我都道過歉了,還一副要死不活的臉子給誰看呢?啊?就你牛逼,就你矜貴!連紀隊都敢打,還有肖局護著你,孟隊護著你,還有龔蓓蕾這個缺心眼兒的到處替你求情!我就想不明白了,論努力,論出身,論理想,論值班熬大夜,我厲寶劍哪一點不如你,嗯?憑什麽你最後全身而退,我在後面跟著你吃瓜落兒,隊裡隊裡呆不下去,好不容易跟著紀隊去了省廳,你還給我使絆子!”
秦歡樂心臟跟坐船似的忽忽悠悠的,氣得嘴唇直發麻。
龔蓓蕾看著兩個人的臉色,嚇得都不敢說話了,只能呐呐道:“到底誰傳瞎話兒了,老秦怎麽可能陷害你,給你使絆子?他為了給你說情,去省廳外頭坐了好幾天,就為等紀隊......”
厲寶劍直接扒開她, 走上前,離秦歡樂不過一臂的距離,陰沉的問:“你是不是和孟隊說過,田皓那傻逼給耿強兩個人傳信兒,是通過我送的東西,嗯?是你吧?”
秦歡樂壓製著劇烈起伏的胸膛,“我不是這樣說......”
厲寶劍卻連聽完的耐心也沒有,粗暴的打斷他,“真行啊,虧我還在市局院兒裡拜托你,沒想到你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好了站乾岸,專為等著我栽跟頭呢!這就是水裡火裡一場的兄弟?你早知道,卻連句提醒都不肯,要不是紀隊幫著周旋,我這次恐怕連全身而退都不能了!你也真狠,為了看我笑話,寧願放棄找關鍵性證據的機會......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秦歡樂一把抄起桌上的酒瓶,仰頭灌了半瓶,往地上一扔,轉頭走出了宴會廳。
信你的人,不說也會相信,不信你的人,有自己堅信的東西,解釋也是徒勞。
厲寶劍的世界坍塌了,他必須要轉嫁自己的怨恨,才能繼續支撐著自己走下去,否則自己對職業的信仰,對紀隊的感念崇拜,都會幻滅成更深刻的打擊。
秦歡樂懂,但......止不住的感到痛。
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不解釋了,如果能讓厲寶劍心裡好受一些,他甘願做這個靶子。
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情緒的潮水退去,他們余生裡還能有次機會坐下來,把剩下的酒喝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