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裡,略微直白慘淡的燈光下,顏司承端正的坐在桌前,神色淡定安然,快半個小時了,一直沒有其余的表現。
晾著他,是孟金良的策略。
他和幾個同事抱臂站在外頭,一邊細致觀察著審訊室裡面的這個男人,一邊交換對這個男人的性格分析和詢問方式。
審訊室與外界,隔著兩層落地式的單向玻璃牆面,中間還夾著一條半米寬的走廊,無論外面的人說什麽,裡面是決計不會聽到的。
在此期間,顏司承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泰然自若了,那不是一種因為緊張而故意擺出來的姿態,他是真的松弛,淡定的仿佛早已知道這一切必然發生,可對於即將要發生的一切,又似乎盡在掌握。
秦歡樂從遠處走過來,孟金良看了他一眼,停下了和同事的討論,抬手看了一下時間,從同事手中接過資料袋,轉身走了進去。
秦歡樂站在窗前,有些心情複雜的望向裡面的顏司承。
門聲一響,顏司承抬眼見到走進來的人。
“顏先生。”
“孟隊長。”
孟金良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桌面上,順手按開了桌上的錄音筆與監控設備的開關。
“顏先生,”他似笑非笑的望過去,“剛才那番關於語言學習的高談,不知你還有沒有未盡之意?”
“隨便說說,算不上高談。”顏司承淡淡的說。
“噢,是這樣,既然你沒有談興了,那我們不妨進入下一個話題。”孟金良的雙眼一直逡巡在對方的臉上,帶著不自覺的銳利與咄咄逼人,“顏先生學問好,是知識分子吧,不知道之前在哪裡讀的大學?”
“國外。”顏司承言簡意賅,像一個話題終結者,不願給出任何問題之外的信息,並不是一個十分配合的詢問對象。
孟金良微微蹙眉,暗自調整了一下節奏,看了他一眼,翻開了面前的資料——那厚厚的一遝紙,像是將一個人的前世今生,都統統攤開在一片虛無的蒼白上。
“顏先生,我們查過了你所有的資料,包括你想到的,和你沒想到的。我們發現......你是個很神秘的人啊。”
顏司承垂著眼瞼,沒有任何反應。
孟金良將一張資料紙舉起來,微微抖動了一下,“十二年前的那次人口普查,你才第一次上了戶口,在此之前,你沒有任何戶籍資料和檔案......關於這點,你有想要解釋的嗎?”
顏司承保持著淡淡的友善,眼睛隨意的掃了一下那張紙,“我上戶口晚了些,構成犯罪嗎?”
孟金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又抽出另一張紙,“顏清舟,是你的爺爺嗎?你是從他的手中繼承了現在的朗華大廈?當時你拿出了全部的產權證明,還有你爺爺的一份遺囑,說你父母早亡,爺爺精神受了刺激,從小秘密將你養大,也不讓你接觸外面的世界,直到你爺爺去世。”
顏司承點點頭。
孟金良眼神更加銳利了,“所以這就是顏先生你的性格底色嗎?富有、孤僻、活在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幻想中,又有那麽一點兒行俠仗義的衝動,覺得自己能夠掌控世間的一切,懲惡揚善......”
“等等,孟警官,”顏司承面無表情的打斷了對方,“我不認為我是你說的那個樣子。”
“那你是什麽樣子?”孟金良直視對方。
顏司承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
孟金良眯了眯眼睛,冷聲道:“好,
如果你不是我剛才說的那個樣子,那你能解釋一下,在兩周前,你去惠蘭公館做了什麽?” 惠蘭公館是本市一家有名的咖啡館,在一群環形的寫字樓中間,周圍無數家小型私營公司匯聚。
顏司承再次沉默。
孟金良等了一會兒,見對方絲毫沒有要開口的打算,才從資料袋裡抽出一張照片,向前推動到顏司承面前,“那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顏司承從容的看了一眼照片,“兩周前......一個偶然遇見的朋友。”
“什麽朋友?”孟金良眼神危險的眯了一下,“顏先生不方便說的話,那我來替你說!這個女人,叫程露,是最近兩起故意傷害案的受害人關山鶴的前妻,一年前因為被頻繁家暴,和關山鶴離了婚。”
顏司承臉上表情更淡了,“那你應該去問她相關的情況,為什麽要來問我?這和我有關系嗎?”
“這和你有關系嗎?真是個好問題!”孟金良“啪”的一拍桌子,高聲呵道:“顏司承!讓我提醒一下你,既然不是黑戶了,那作為一個公民,你就有義務在接受警方詢問時,提供你所知道的與本案相關的所有真實情況與細節!別跟我說你和程露不熟,那為什麽在接下來她前夫兩次遇襲前,都和你有過交集?為什麽12日凌晨,關山鶴遇襲前五分鍾,你會專程去調轉了佳麗超市門前的監控角度?為什麽關山鶴第二次遇襲前幾個小時,你會出現在他家樓下的炸雞店?還要我再繼續一條條說下去嗎?你覺得這還是你一句巧合就能含糊過去的嗎?”
審訊室外的幾個刑警都有點氣憤,一個還小聲嘀咕道:“這是屬鴨子的嘛,嘴這麽硬!”
秦歡樂緊鎖眉頭,覺得事情好像並沒有因為孟金良的梳理而有撥雲見日的清澈感,反而有種愈發撲朔迷離的混沌不清。
顏司承微微迎上對方的目光,出口的話卻依然溫潤,“孟隊長,不管你信不信,總之你要找的所謂施害人,不是我。除此之外,你們去和程露談吧,我沒有更多要說的了。”
對方顯然拿出了一副軟硬不吃的態度,孟金良知道自己這回算是踢到了一塊鐵板。
他掏出煙來,向對方示意一下,顏司承微微搖了搖頭,他也不介意,自己掏出一根來點上,吸了幾口,語調在煙霧後飄渺了一些,“顏先生,我隨意一說,你隨意一聽啊,你看我猜的對不對。這世界上呢,總有這麽一種人,覺得自己是超級英雄,看見一些所謂的苦難,就義憤填膺起來,自以為智商超群,能夠以私刑處決所有不公正......”
“孟隊長!”顏司承緩緩抬起頭,打斷了對方,眼中第一次有了些真實的情感閃現,卻不是孟金良想要的那種被戳穿心事後的惱羞成怒,而是......淡淡的悲愴。
“孟隊長,發現別人的痛苦並不難,難的是能夠為對方的苦難找到一個出口,輕易而廉價的悲憫,沒有什麽價值。救贖是一個由內至外的過程,我沒有這個能力,扛不起這份責任,畢竟......命運對每個人都無法做到絕對的公平。”
他突然抬起頭,像是從眼眸中射出箭來,灼灼的盯在單向鏡外、目睹了整場詢問的秦歡樂身上。
他緊盯著他的眼睛,仿佛所有物理上的阻隔,都如此不堪一擊。
秦歡樂心頭震顫,他不知道那些話到底是顏司承對金孟金良說的,還是對自己說的,他也無法迎接那雙充雜糅了繁複情感的眼睛。
他下意識的向右偏移了一步,可對方的眼神卻精準的繼續落在他的身上。
這不可能!這怎麽可能?
審訊室的玻璃牆是特質的雙層單向玻璃,外面的人可以看得見裡面,而裡面的人是絕無可能看到外面的!如果剛才對方的視線落點僅僅是因為巧合,那此時一路的追隨,卻已經昭然若揭了對方的“視之有物”。
只是這樣的凝視,不過維持了幾秒,顏司承自己就主動先收回了目光,重新安靜溫順的將視線投在桌子上,垂下了眼瞼。
秦歡樂心頭亂跳,所幸身旁的同事並沒有發現他的異狀。
他不著痕跡的向後退了幾步,悄然轉身,拐進走廊盡頭的洗手間,確定裡面沒人,才打開了一間隔間,放下馬桶蓋,踩著坐到水箱上,掏出煙點上了一根,狠狠吸了幾口。
盡管延平早有明文規定,室內全面禁煙,別說機關單位了,就連帶蓋兒的電話亭子也絕不能抽煙。
可如果讓市局這些動不動就來個二十四小時“大會戰”的苦逼們不抽煙,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就說每回熬大夜的時候,他們哪個不是恨不得將自己扎成一根香,直接點了!
秦歡樂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把煙霧埋在肺裡,仿佛要把腦袋頂上那一團愁雲慘淡都吸進去過濾幾番,才能消解掉那一腦門子無厘頭的官司。
不知道又是哪個同事扛不住了,廁所的門“吱”的一聲被拉開了。
他全沒當回事,就算肖局他老人家此刻在這裡,他也不怕對方會因為偷偷抽煙而處罰自己,烏鴉落在豬背上——誰也別說誰。
門響過後,卻沒有腳步聲。
秦歡樂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君臨天下”的坐姿,一垂眼就能看到自己所在隔間門板外面,站定了一個黑影。
又是哪個蛋疼的在和自己開玩笑嗎?
可是下一秒,那由內部才能手動操作的塑料門鎖,卻突然緩緩的......向上移動旋轉,眼看反鎖的門就要被打開了!
秦歡樂頭皮兀自一炸,飛身向前一把摁住了門鎖。
空氣一窒。
洗手間裡飄滿著尷尬而詭異的氣氛。
“有毛病吧,哥們,上廁所受不得驚嚇啊,嚇壞了重要器官,我可跟你沒完!”他試探性的喊了一聲。
可沒得到任何來自於外面那位同事的回應。
他眼珠子飛快的轉了幾圈,余光看見門板下面的陰影后退著消失了,心裡雖然止不住的哆嗦,可是畢竟是在局裡,就算對方真的是個歹人,又能拿自己怎麽著?他就算在局裡人緣再不好,也不可能在自家的地盤上真被不法分子欺負了去啊。
所以說與其躲在這兒自己嚇自己,還不如出去一窺究竟,這麽想著,他猛地拉開隔間的門。
門外空無一物。
秦歡樂側著身子往再外沿掃了一眼,就見洗手台前,一個穿著便服的背影僵直的立在那裡。
隻一眼,他就判斷出這並不是他所熟悉的人。
他站在原地,沒妄自向前動。
那個背影好像正在洗手,可一雙手舉在半空中,水龍頭裡“嘩啦嘩啦”的淌著水,兩下裡根本沒搭上。
“誒,哥們,哪個部門的?”秦歡樂試探的問了一句。
那人緩緩的轉過頭來。
秦歡樂差點原地跳起來,“關、關山鶴,你怎麽在這兒?你出院了?”
關山鶴紅著一雙眼睛,手裡握著一把匕首,猛的向他撲過來。
秦歡樂傻了,兩軍對壘,不應該先念個個把小時的討伐檄文嘛,怎麽一言不合就動手啊!
他不過愣了一秒,身體卻下意識開啟了格鬥模式,怎麽說他也是經過幾年摔打的,身上功夫沒廢,擒著對方執刀的手,繞在身後一個迅猛的過肩摔!膝蓋死死壓在對方的手腕上,快速奪下那把刀,立馬起身向後退了一步。
他飛快的跑向廁所門的方向,哪想到那扇萬年沒鎖過的門,居然無論如何也拉不開。
身後傳來聲響,關山鶴已經起身再次撲了上來。
秦歡樂不及多想,本能的躲避,又不願傷害對方,可情勢所迫,一個沒留神,叫關山鶴扼住了他的脖子,兩人兵荒馬亂中滾做一團,他不知在哪個角度下,一把將刀刺入了關山鶴的腹部。
秦歡樂踉蹌幾步爬起來,向後倒退著靠在了窗台上,就見觀山鶴腹部的傷口正汩汩的流著鮮血。
關山鶴抬手在腹部的傷口上反覆摸索,兩隻手扒著那傷口內裡,忽然向左右兩邊用力一扯,傷口刹那爆裂,一個全新的關山鶴便從那傷口中鑽了出來,舊的“關山鶴”則像一件舊衣服似的被丟棄在了腳邊。
關山鶴沒事人一樣,赤紅著眼睛,再次撲向秦歡樂。
秦歡樂驚詫不已,慌亂中避無可避的爬上窗台,被瘋狂衝上來的關山鶴帶著,一起從開著通風的那扇小窗口,扭打著跌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