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並未說話,而是靜靜等待著李塾師的下文。
似乎遇到困難時候,人類普遍會有種傾訴之欲,見到已經被人撞破,對方乾脆朝這個今天才見到的陌生人,交淺言深般陳述。
“我教書育人幾十年,也算得上是桃李滿天下。”
“這不是虛言,我的學生裡面,有人當了大官,有人是富貴員外,有人從商,有人從文,有所成就的不敢說如過江之鯽、滿天繁星,也超過世上大部分學塾先生。”
聽到這裡,方長笑道:“先生這也是有大功於社稷蒼生了。”
李塾師正抓起桌上茶碗潤嗓子——剛剛胡雲曾經用這個茶碗,給他敬過茶——聽到此處,像個鄰家老大爺那樣,輕輕拍了下腿,略帶自豪地說道:
“我也不是謙虛,認識的人也都這麽說,而且這份事業十分體面,往來的人物,總會高看上幾眼。”
“按理說,我這輩子過得不,衣食無憂,見識不少,人際地位也挺好,應當知足,但是,唉……”
深深歎了口氣,他臉上愁容又深了幾分,接著說道:
“誰曾想,我教出來這麽多學生,最後卻教不好自己的孩子,親生的孩子,這些年,對此事我總是痛心疾首,引以為憾。他原本很有讀書的天分,機靈聰穎,對於書中學問一學就會、一點就透,老夫當時心中還美滋滋,以為家裡終於出現個好讀書苗子,能夠舉業得中,彌補我當初的缺憾。”
“誰成想,他漸漸迷上了算學,不去科舉,後來又自己找門路,在衙門裡當了個天天算數的錢糧小吏,每日裡過得很是舒坦。你們說說,他這麽好的天分,又有那麽多各行各業的師兄,不去讀書科舉,走那些歪門邪道,真是浪費了老天給他的聰慧皮囊。”
“每次和他說此事,都會被搪塞,說是已經不會別的,年紀大了思維跟不上,故而無法科舉雲雲,真是氣煞我也。這不,這幾天我剛剛提了下,讓他讀書,結果這孽畜又和我強上了,剛剛又是前來求我,讓我改變主意,唉……”
見對面方長放下茶杯,正準備說話,李塾師立刻打斷道:
“客人不用勸我,這些年來,勸我的人很多,甚至比讚同我支持我的還要多。他們大都是說什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一定非要限定某行業才是正途’、‘兒孫自有兒孫福”之類,沒什麽新鮮詞兒,我都聽膩了。”
“……”方長點了點頭,乾脆開始聆聽。
他最終也沒有勸說。
畢竟能夠看出來,李塾師只是找個人傾訴,這種時候,不發言才是最好的。至於事情本身,對方很可能早就已經認命了,現在只是內心不平衡而已。
…………
……
這種學塾的一個好處,便是入學不挑時間。
畢竟和普及教育不一樣,裡面的學生們,根據個人學習時間、個人天賦不同,每人的學習進度都不同,沒法也不必統一處理。
所以不用等上半年,方長就能送小狐狸前去上學。
而此時,距離之前到李先生那裡拜師,隻過了兩天半。
背著個土布小挎包,裡面裝了幾本老師贈予的書,小狐狸胡雲跟在方長後面,朝學塾走去。由於自己角色身份變化,所有和周圍的互動,在小狐狸眼裡,都足夠新奇。
方長相信,若不是自己的威壓壓住,胡雲定會跑到周圍玩耍。
“今天第一天,我送你去上學,沒什麽問題的話,
我便會離開,接下來你要獨自生活,這是項不小的考驗。”看著旁邊興奮地小狐狸,他輕輕叮囑道,試圖讓其冷靜下來。 小狐狸點點頭,滿臉都是堅毅。
這兩天,方長幫人幫到底,在城裡偏僻處找了個小住處,繳納了房租,指使胡雲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又購置了些許家什,甚至還將小院裡棚子下的鍋灶用了起來,給胡雲做示范,烹飪了幾餐飯。
接著,他給小狐狸留下了些銀錢,足夠他節省些用上兩年。
想來一兩年時間,足夠他開蒙識字了,若是想繼續進修,大可學習同類,自己想方法賺錢過活。
世間妖怪其實很多,人妖混雜,就像孫雲一樣,大多數有自己的正經營生,甚至結婚生娃,喜怒哀樂,除了根腳,與常人無二致。
今日由於要離去,兩人未開夥。
方長帶著小狐狸一起,在外面早餐攤上,買了二斤油條,各自要了碗骨湯豆腐腦,大快朵頤。
此處豆腐腦,豆腐是按份售賣,而湯不要錢,這是十分常見的賣法。
吃飯時,方長告訴狐狸,在之前曾經路過的虎橋鎮,由於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地,那兒的早餐攤上,不僅賣包子油條燒餅餛飩,花樣繁多,甚至連豆腐腦都有骨湯、陳醋、醬油、雪糖、椒鹽、麻辣、五香等多種口味,不像此處這麽單調。
而且那裡的油條,也是論根而不是論斤售賣。因為,雙方所用案子不同,虎橋鎮那邊的油條,外形大小更一致,而且油條外形也不同,造成兩方有如此差異。
胡雲聽得神情愣愣的,對那些口味十分向往。
兩人來的還比較早,學塾剛剛開門,只有零散幾個蒙童到來。
方長看了看,笑道:“你看,你這些同學們都是獨自到來,反正我今天要離開了,胡雲你自己進去吧,先去拜見你的老師。”
“嗯,那麽,再見,方先生,謝謝您這段時間的幫助。”胡雲拜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長擺擺手,“快進去吧。”
看著胡雲轉身走進學塾,他看了看旁邊,這裡門口有顆大樹,枝繁葉茂,外觀漂亮。雖然秋日已至,許多葉子已經枯黃,但枝乾粗壯結實。
他樂呵呵的給自己加上了“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狀態,原地起蹦——
坐在了樹杈上。
老實說,住了段時間客棧,還有些懷念待在樹上的感覺。
此處很高,加上方長現在這種與天地自然融洽萬分的,不管是周圍行人、學塾先生、新來的同學們,還是有法力在身的小狐狸胡雲,都沒有發現不遠處的高樹上,多了個白衣負劍青年人。
這裡和學塾之間,沒有院牆遮擋,方長運起遠超普通人的耳力目力,在外面樹杈上,看著裡面情況。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還是要最後看一看裡面情況,看看小狐狸上學的情況如何,才算圓滿。
距離開始上課還有段時間,蒙童們挎著書包或抱著書本,陸陸續續從四方走過來,其中年幼的那些孩童,還有家長送。
學生們裡面男女孩都有,這個世界比較開化,壯男健婦同下地處處見,夫妻同時操持家業也屬尋常,偶爾還能見到女掌櫃,故此,由於在社會分工間,佔據了重要地位,天下間女孩子上學的數量也很是不少。
當然由於依然是農業社會,相對來說,還是男學生更多些。
隨著日頭漸升,蒙童們陸陸續續到齊,李塾師拽著繩子扯動鍾槌,敲響了學塾裡面一隻小鐵鍾。
當當當聲音響起,孩子們陸續入座,繼而安靜下來。
方長看到,胡雲被叫到講桌前,簡略介紹下,便分配了座位與他,很快,課堂裡響起了郎朗讀書聲。
以後的路,需要他自己走。
對於妖怪們來說,學會人言十分簡單,化去口中橫骨後,自然便能說人話。但是識字才是大問題,只有識字,才能明理,才能看懂修行書籍,才能開闊眼界,找到後續道路。
更令懂行的妖怪們扼腕的是,相當一部分妖怪,根本意識不到這個問題。
很多化形後,也懵懵懂懂,最後在不斷碰壁、茫然無方向中,消耗掉化形後比人類稍長的壽命。
而一些有傳承,或者天生和人類生相近的妖怪,在這方面就比較幸運了。
比如胡雲,比如有幸遇到方長,尚未化形就被點撥,且踐行的犬妖劉阿黃,比如簡氏兄弟的弟子中,那隻縣學後廚的倉鼠精,他們就不會遇到這種關卡。
只能感歎同妖不同命。
妖怪們在人間多有混跡,由於剛剛所說這點,各處私塾是十分受歡迎的地方,一是環境較為純粹,二是能識字讀書,也能坐著不動增長見聞,是妖怪們的首選項。
比如,就在這座學塾中,方長就見到了另外一隻。
不過不在胡雲所在的這間課堂中,那隻妖怪,在旁邊的屋裡,身材是青年讀書人模樣,青衫綸巾,正與旁邊人交流。
其品種不明,身上妖氣極為淡微,以方長目力,也是直視了片刻才發現。
不知道他會不會發現胡雲的馬腳。
但是後面的故事,已經與自己無關了,方長跳下樹杈,飄然遠去。
…………
……
“餡餅,剛出爐的韭菜餡餅!”
“包治百病!秘製眼藥,神效膏藥,接骨拔牙,去除癤瘡!”
“上好茶葉!瞧一瞧看一看呐~”
“水豆腐——”
市井集市,叫賣聲攬客聲此起彼伏,夾雜著談話聲、腳步聲、牲口叫聲、車輪嘎嘎聲、鍋碗瓢盆碰撞聲,還有雜耍藝人們的笛聲,市面上人頭攢動,繚繞著鍋灶裡的霧氣煙氣,還有各種食物雜物的混合氣味。
太陽高升,但是天氣已經轉涼,人們衣著薄厚適中,有別於夏冬。
對於這座城市的人們來說,今天的日子已經開啟了段時間, 正是來回奔波,討生活賺銀錢的好時候。這個時代夜生活甚少,夜市裡的顧客量,也遠遠無法和早晨這段時間相比。
所以,現在是經濟最為活躍的時候,不管對於攤販、店主、家庭主婦、小工、匠人,甚至城外田裡的農夫,都稱得上“一日之計在於晨”。
兩旁攤位上陳列著琳琅的商品,種類豐富,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花哨;各式招牌幡布與棚頂飄揚在頭上,隨著風來回晃動,讓市集上行人有些目眩;店小二們肩膀搭著毛巾,站在店鋪門口,點頭哈腰迎來送往。
家庭主婦們挎著籃子,在菜農們擔子上挑揀,討價還價;旁邊街邊,有幾個孩童似乎打了架,每個都在高聲哭泣,似乎誰嗓門高就更有理;不遠處高樓上,幾個意氣風發的富貴人士,正坐在敞開的桌邊,歡笑著飲酒;旁邊還有額頭帶著皺紋的漢子,愁眉苦臉蹲在牆角;道旁籬笆院裡,夫婦正在拌嘴,似乎是為了家務問題。
不管是貧富還是美醜,不管是健康還是病衰,不管是年幼還是老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表情下,是各自的情感,只不過,有的人喜,有的人悲,有的人哀,有的人樂。
人類的悲歡其實並不相通。
甚至互相聽見,還會覺得別人只是比較吵鬧——但方長並不覺得他們吵鬧。
他只是緩緩地走在街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所有一切。
然後,許久以來,都只是在不斷積累的修為,又像突破了藩籬般,猛地竄了一截,便如那春至花開、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