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鄭重其事的態度和儼然肅穆的神情，讓柳隨風有點猝不及防，這一回換成他不由得呆住了。

　　其實所謂的賭約，在他而言更多的只是一則戲言，爭的就是那一口氣而已。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還能不知道“以愛度魔”究竟是怎麽回事嗎?

　　這一回能說服柳紅轉世投胎，柳隨風雖不是在進行完全沒有把握的賭博，但究竟還是靠了幾分運氣——畢竟柳紅生前是錦香舫的人，對於她的個性，柳隨風相對比較了解，知道她素來優柔寡斷，沒有主見，因此自己才有辦法三番四次地忽悠到她，若換了另一個獨出己見，行不苟合的人，只怕就沒這麽簡單了，柳隨風很清楚自己究竟幾斤幾兩。

　　可想不到伊藤晴香居然當真拜師了！她居然拜師了！拜師了！

　　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這下可慘了！”柳隨風暗自叫苦不迭，“想不到她居然當真了，可我拿什麽教她?難不成教她學佛經?伊藤姑娘雖說不通人情世故，但不是傻瓜，將來絕對穿幫，還不得被她一刀砍死?”

　　“那，那個……”他摸了摸鼻子，“你是八幡神宮的弟子吧?如今拜我為師，那令師他……”

　　“先師已經過世了。”伊藤晴香的眼裡閃過了一絲痛楚。

　　“這，這樣啊……”柳隨風又想了想，“可你身為八幡神宮的弟子……那個，這個……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擅自改投別派……”

　　“不要緊。”伊藤晴香打斷道，“東瀛不比中原，我們不講究什麽門戶之別，師徒之份，沒有這個規矩。”

　　這倒是實話，日本這個民族沒什麽優點，不過善於學習。早在唐朝時，便派出很多“遣唐使”學習中原的先進文化，這才有了“大化革新”;後來又向西方學習資本主義，於是有了“明治維新”。而正是因為他們好學——學了這個學那個，學了東方學西方，所以他們少有門戶之見。

　　柳隨風頓時大感頭疼——自己怎麽沒想的這一層?

　　可話是自己說的，眼下人家較起真兒來，頓時弄得柳隨風無話可說，心中暗想:“這要真收了伊藤晴香做徒弟，那不等於又在脖子上架了把鋼刀?可如今騎虎難下……罷了，反正柳紅厲鬼已除，我還是先找張媽媽換回賣身契，然後連夜溜走，直接給她來個不告而別就行了。”

　　他一邊想著，一邊胡亂應了個景兒，可沒曾想伊藤晴香居然立刻高興了起來。

　　她畢恭畢敬地叩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塊玉墜:“倉促之間，也沒準備什麽好的禮物，這個東西我一直戴在身邊……當然，我明白，以師父的大能，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不過師父放心，將來弟子定會補上一份厚禮，所以……還請師父先行笑納。”

　　東瀛師從中原，在拜師的禮節上尤重周禮，一般是師父、師母坐上座，學徒行三叩首之禮，然後跪獻紅包和投師帖，因此伊藤晴香拿不出趁手的禮物，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偷看了一眼柳隨風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什麽不悅的表示，這才稍稍定下心來:

　　“師父果然世外高人，這份涵養功夫，當真令人望塵莫及。”

　　她哪裡知道柳隨風其實壓根不懂這個，見那個玉墜還挺好看的，上頭還帶著少女馨香體溫，便伸手接過，翻來覆去地把玩了半天，見上頭雕著一個奇怪的符號，卻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隨手便揣進了懷中，又指一事打發伊藤晴香走開，

自己拿了兩半銅鏡跑去找張媽媽。　　張媽媽正在一樓大廳裡督導姑娘們練舞，接過柳隨風遞來的殘鏡，心裡卻是將信將疑:“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柳隨風見她不信，連忙拍著胸脯保證，“如此重大的事，就算借我一萬個膽子，小柳子也不敢蒙您呐～！”

　　“唔……”

　　“媽媽您是不知道，昨兒晚上有多凶險，”見張媽媽依然沉吟不語，柳隨風又接著說，“當時我手持桃木劍，立起五色幡，筆走龍蛇，朱砂為墨，祭起招魂符，跟著一聲斷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孽障，還不速速現行！’話音剛落，但見柳紅青面獠牙，赤發虯髯，張開血盆大口，九千九百九十九隻鬼爪抓住法壇同時俱做，霎時間那是飛沙走石、日月無光呐～！”

　　他左右看了看，見人人都被嚇得面無人色，噤若寒蟬，心中微微得意，又手舞足蹈地比劃了起來:

　　“可小柳子我身受媽媽您的養育之恩，規訓之德，又哪敢怠慢?當下便一咬牙，挺起桃木劍，厲喝一聲:‘大明之咒，無上之咒，真實之咒，不虛之咒，我持此法，當成天道，修羅惡鬼速速退散。’與那柳紅一場大戰，打得那是天地變色！最後我升坐善堂，敬焚名香，朗聲誦經:‘般若波羅蜜～～！’頓時天空降下千萬刀輪，砍在她的身上。厲鬼的全身被割得支離破碎，手足頭顱同時落入秦淮河中，染紅的河水猶如蚌珠……”

　　柳隨風口才本好，這一段說書般地精彩演繹，聽得場中的姑娘們心馳神蕩，一個圓臉的姑娘甚至忍不住拍手喝彩起來。

　　張媽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才轉過身上下打量了柳隨風一回:“你這小子伶牙俐齒地，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拿她的東西隨便忽悠我?”

　　“媽媽這你可冤了我了。”柳隨風指著對方手中的銅鏡，“難道這不是柳紅之物?”

　　張媽媽道:“……這銅鏡確是柳紅之物，是梳攏之夜我送她的禮物。”

　　“這不就對了?”柳隨風一拍大腿，“張媽媽您想，我若是說謊，隨便拿個什麽東西說是厲鬼的原型不就好了?又怎會巴巴兒地非要拿它說事?”

　　“這個……”張媽媽頓時語塞。

　　她也不得不承認柳隨風說的的確有道理。

　　所謂“梳攏”是指青樓雛妓頭一次掛牌接客，行同女子初夜，對於青樓姑娘而言自是非常重要的一天，這面銅鏡既然是梳攏之禮，柳紅肯定珍惜無比，說不定一直壓箱底藏著，要找起來的確不容易。

　　可柳隨風明明就一小廝，自己看著長大的，什麽時候有這種驅鬼辟邪的神通了?

　　“要不這樣吧。”柳隨風自信滿滿地提議，“現在說的再多也是虛的，咱們事實說話，以七日為限，若是七日之內舫中再無厲鬼作祟，那麽再請張媽媽履行前定，如何?”

　　“……成！”張媽媽思忖片刻，當即點頭同意。

　　※※※

　　七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錦香舫非但再沒鬧鬼，甚至知府大人的病，也一日好似一日……

　　所謂事實勝於雄辯，至此已沒人不相信厲鬼已除。

　　這一下頓時人人側目，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開始飛一樣地傳了開來，甚至就連柳隨風那一番添油加醋的，唱戲般的除魔故事，都被傳得天花亂墜。接著又有人開始說他是“鍾馗轉世”，是“借胎紅塵，拯救蒼生”而來。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秦淮河都知道錦香舫裡出了個柳天師，驅魔除祟最是厲害不過，姑娘們看著他的眼神，也變得敬若神明。

　　到了這種地步，張媽媽哪裡還敢扣著人不放?

　　於是……

　　金陵，夫子廟。

　　張媽媽領著合舫的姑娘、小廝、護院，恭恭敬敬地向柳隨風遞上了賣身契文並整包銀錠。

　　“媽媽何必如此?”柳隨風壓了壓心頭的狂喜，語音淡淡。

　　“這個，這個……”張媽媽擦了把冷汗，兩腿一軟，“噗通”一聲就跪了，“小女子有眼無珠，不知大仙降臨，原來多有得罪，還望大仙大人大量，不計前嫌。”

　　她是真的有點怕了……

　　聯想到這段時間以來對柳隨風的態度，背後冷汗都下了，這得罪了大羅金仙，將來指不定可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呀！

　　“唔……”

　　柳隨風撫了撫並不存在的胡須。

　　“唉……”他歎了口氣，“實話告訴你罷，所謂賣身之契，於貧道而言，不過一紙空文而已，貧道身在世外，早已無視這些紅塵俗物，不過既然媽媽你誠意悔過，若不收下，又恐寒了你的心，這也有違貧道此番下凡，拯救芸芸眾生之意……罷了！”

　　他說著，袖袍一揮，雲淡風輕地把賣身契和銀兩全收了，雙手什禮道:“謹祝媽媽生意興隆，財源廣進，貧道就此別過……無量天尊～！”

　　說著，他邁開了大步再也沒有回頭。此刻正是深秋時刻，風吹過黃葉飄落，畫面極具美感，姑娘們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模糊在秋風之中，個個眼裡都冒出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