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
山嵐深濃的青城山巔,氣魄恢宏的廟宇高踞於險峻突起的孤峰之上,在滿山的青松翠柏之間挑出一角飛簷。
登上石階,但見廟廓肅穆,古色古香,巍峨的門樓之上一塊黑底泥金的大匾,寫著“白雲觀”三個大字,赫然醒目。
而此刻,就在這處白雲觀中……
“師父!”
“砰”地一聲,靜室的大門被毫無禮貌地推開了,一個總角的道童跌跌撞撞地衝進了進來。
“師,師父,大,大事……不好了!”
“什麽事情慌慌張張的?”
蒲團上,打坐中的玄機子這才從冥想中回過神,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鏡,鏡盆……顯示,姓柳的那小子要被妖怪吃,吃掉了……”道童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是嗎。”玄機子目光一凝,旋即歎了口氣,“奇怪,他居然渡不過……?”
他一邊說著,再次閉上了眼睛掐指一算,但片刻之後,又霍地睜開了眼睛。
而手中算到一半的動作,也同時頓住了。
“師父?”
“或許……之前是我高估他了。”
玄機子緩緩地重新闔上了雙眸,似乎打算繼續把思緒沉入被中斷的冥想中。
“高估?”
“之前為師曾經替他算過,”玄機子道,“他會成為最偉大的驅魔人,所以為師才指點他去找三樣東西。”
“這我知道。”
“可是如今,命數變了。”
“變了?”
“我也不清楚,”玄機子搖搖頭,“如今我已看不清他最終的命運。”
“您說什麽?”道童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師父向來算無遺漏,連他都看不清柳隨風的前途命運,難道說這次……
“具體原因尚不清楚,”玄機子道,“不過如今來看,他終究還是令我失望了……”
說到這裡,玄機子又遺憾地歎了口氣:“連這麽點磨難都應付不了,他還有什麽資格成為一個驅魔人?”
“師父,您的意思是……”
“我原以為,以他的本事,能夠明辨是非。”玄機子道,“看來他這個人,只不過有點小聰明罷了。但想成為真正的驅魔人,光有小聰明是不夠的。”
他說到這裡,終於緩緩地從蒲團上站了起來,踱到窗邊,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許久,才繼續說道:“一個真正的驅魔人,需要有斬妖除魔的決心,明辨是非的眼睛,無往不利的神兵——這一點我曾經親口和他說過。”
“可,可是……”
“而這一次,他沒能識破惡鬼的偽裝,好壞不分,善惡不明,這才有了現在的下場……”
“師父……”
“所以你要記得,我們降魔者,誅妖邪,除厲鬼,捍衛天下蒼生,雖看似風光無限,但實則卻是步步驚心,必須時刻如履薄冰,稍有差池,就要像他一樣,墮入萬劫不複之境。”
“……明白了,師父。可是姓柳的小子他……”
“至於他……”玄機子頓了頓,“隨緣吧……”
“師父,您……不打算救他嗎?”道童不解地問道。
玄機子微微搖頭:“青城距離他所在千裡之遙,就算我們禦劍而行,也需半日可到,根本來不及。”
“這,這樣的話……”
“很晚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是。”
※※※
而與此同時……
千裡之外的無名洞穴裡,
柳隨風正在努力地試圖安扶著身上仿佛纏繞黯焰的白真真。 “現在的情況雖然很糟,”他說,“但也還沒到絕望的地步。不到最後一刻,我們都不可以放棄。”
白真真白了他一眼:“會從一個神棍的嘴裡聽到這麽正經的話,這一點我實在沒想到。”
“喂……能不能麻煩你不要一再強調這個詞了?”柳隨風無奈地歎息著。
原來這女人一記仇就不會忘嗎?
根本就是個個性陰暗的地雷女嘛。
可白真真還是不依不饒地瞪著他:“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
“……好吧,”
柳隨風只能表示投降,不過……
“現在我們大家都在一條船上,你就別損我了行不行?”
這一回白真真總算沒了聲音。
其實,眼下的局面她也很清楚,但自己落到這步田地,可以說全是拜眼前的男人所賜,這口氣她實在咽不下去而已。
可她畢竟不是那種不顧大局,只會耍脾氣的女人……
因此,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她終於深深地歎了口氣,再次開口道:“可是我現在什麽法術都使不出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語氣中已經沒有了話裡有話的刺感,開始帶上了此刻應有的沉重。
“我知道,”柳隨風道,“但是解決問題並不一定非靠法術不可。”
白真真認真地看著他:“你有什麽好主意?”
“暫時不知道。”柳隨風搖了搖頭,“我得先搞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白真真微微蹙起了好看的黛眉,把狐疑不定的目光打在柳隨風望的臉上,“剛剛那些鬼不是已經說的一清二楚了嗎?你這明知故問……耍我嗎?”
重新被抬高的語氣,似乎又一次在白真真的身後點燃了黑色的黯焰……柳隨風不由得在心裡狠狠地嘖了個舌:
你看人家白素貞多麽溫柔大方,善解人意?可明明就是姐妹,為什麽那一個那麽聖母,這一個這麽記仇呢?
眼看著對方剛剛平息下來的怨氣又有了複發的苗頭,柳隨風趕緊道:“我說的是這些鬼的來歷!只有搞清楚了他們的來歷,才有希望找到他們的弱點。白姑娘,你和他們打了這麽久的交道,知道他們的底細嗎?”
白真真擰在一起的眉頭這才松開了……
她看了看四周,那些化作行商的鬼陰謀得逞,都在洞穴深處肆無忌憚地高聲喧嘩、慶祝著,篝火邊只剩下那個姓張的“行商”在看著他們——但對於砧板上的魚,顯然他也沒太上心,所以未曾留意到這邊。
“他們都是凶鬼。”白真真壓低了嗓音,“那個姓陳的,應該道行高些,已接近鬼侍,其他的都半斤八兩。”
“凶鬼?”柳隨風呆了呆。
其實,在中國的神話故事中,我們經常見到許多不一樣的鬼,它們總是以各種各樣恐怖的形象出現在世人眼前,可以說鬼是各種貪婪和暴戾的集合體。
鬼界和魔界一樣,崇尚力量,強者為尊,遵循著弱肉強食的法則。因此它們的力量雖然很強大,可總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戰,互相征伐。
人們都知道鬼可怕,卻很少有人知道,其實也有等級之分。
有些鬼處於低賤的地位,我們來說餓死鬼投胎就是這個原因。
其實在鬼界,鬼一般被分為倀鬼、厲鬼、凶鬼、鬼侍、鬼王、鬼帝六個等級,比如柳紅,就是屬於“厲鬼”——雖然凶惡,卻沒有能夠溝通陰陽的語言能力;而當初伊藤晴香追蹤的“高女”,則是鬼王的級別。
每一個等級的鬼都不相同,它們的由來也不相同。
一般到了凶鬼這種程度即可稱雄鬼界。
凶鬼們喜好殺戮,經常夜晚殘害那些獨處之人,而它手下也都是些厲鬼。它們活著的時候是盜賊或者重刑犯人,死後煞氣太重,逃脫了地府節製,就跑到陽間自立為王。
被白真真這麽一解釋,柳隨風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些鬼竟然如此了得,自己一個普通人,連最簡單的倀鬼都沒本事對付,還要應付凶鬼,這不是找死嗎?
可是不對啊……
“照你這麽說的話,”他沉吟著問道,“既然鬼界中人都是各自為戰,那麽這些‘凶鬼’所化的行商,怎麽會在聚一起行動?這一點你不覺得奇怪?”
“這有什麽奇怪的,”白真真道,“因為南郭鎮有天書殘卷即將現世啊。”
“你說什麽?!”
柳隨風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沒忍住叫了出來。
如果只是因為異寶現世,才把這些平時桀驁不馴的凶鬼都聚在一起,這個消息雖然令人震驚,但柳隨風還不至於此,可是……
南郭鎮!
當初玄機子讓自己去南郭鎮,難道就是為了這個?
一時間,有如心頭走過一個焦雷,柳隨風的頭一陣突突亂跳,驀然想道:
“是了!當初道長曾經說過,我若想要成為狩鬼者,就要找到三樣東西,其中之一就是無往不利的神兵,這指的會不會就是南郭鎮的這個天書殘卷?!”
心念一動,頓時越想越覺得可能!
他強忍著心頭的悸動,又問:“南郭鎮異寶現世,又怎麽了?”
“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了三界六道。”白真真道,“天上地下,無論是人、妖、魔、鬼、仙、神,但凡有點道行的,誰不對它垂涎三尺?”
柳隨風想了想,又問:“這天書殘卷究竟是什麽,怎麽會引起這麽大的轟動?”
只聽白真真解釋道:“天書,乃是當年人祖伏羲蒙受天啟,以龍魂字符所著述。上載各般法門妙術,艱深枯澀,卻是妙用無窮,威力巨大。不論誰人得之,皆可參透天地奧妙,從此參功造化,無所不能。只可惜如今早已失傳,隻余些許殘卷留世。但即便只是殘篇,如果能參透其中功法,亦可上天入地,傲視三界。”
“原來是這樣……”柳隨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不錯。”白真真接著說道,“所以想要得到天書殘卷的人可謂數不勝數,其中不乏道行高深的狩鬼者,或是法力無邊的散仙——這些都是凶鬼們的死敵,更何況還有不少妖王魔神也同樣在虎視眈眈,因此他們才會聚在一起,否則根本沒有機會競爭。”
說到這裡,白真真頓了一頓,又道:“所以,他們才在金水河邊設立迷陣,不斷地吃人。”
“這又是為什麽?”柳隨風問。
“因為修煉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白真真道,“所謂修煉,就是吸納天地靈氣錘煉自身,而這是逆天而行,所以修煉之人才必須經歷各種天劫;所以修煉才需要很長的時間方能取得一點點的進步。”
“唔……”
“這也是為什麽我們總是用百年、千年來區分修煉的道行。但有一種方法卻可以在短時間內提升自己的修為,那就是吃人心。”
“唔……”
“當然,此舉有違天和,雖有一時之效,但長期來看卻是得不償失,因此有道之士是不屑為之的;一般高階的魔神、鬼帝也不會這麽做,但那些低階的妖魔鬼怪可不管這麽多……”
白真真說到這裡,輕輕歎了口氣:“這些凶鬼雖然看起來威風八面,但在鬼界,卻只是中等的鬼,即便是聯合在一起,想要對付那些高階的狩鬼者、魔神、散仙也是不自量力,所以他們才在此設計陷阱,殺人吃心,希望能盡快提升自己的道行。”
“原來如此……”
柳隨風終於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明白了這些鬼為什麽要在此殺害那麽多無辜的旅人,明白了為什麽他們對白真真阻擾他們行事如此恨之入骨。當然也明白了……
逃出生天的契機!
“白姑娘,我有辦法了!”
“你說什麽?”白真真一怔。
“離開這裡的辦法啊,”柳隨風湊到她的耳邊,低聲急語了一番。
片刻之後……
瞪著將信將疑的眼睛,白真真看著已重新縮回身子的柳隨風,半晌才道:
“……這能行?”
“這次雖說是我大意,但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我柳隨風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你有把握?”
“至少八成。”柳隨風說的信心滿滿。
“那還有兩成呢?”白真真不依不饒地追問。
“拜托,我又不是大羅金仙,”柳隨風道,“你還要如何?”
白真真沒回答。
她垂著頭,把視線集中在地面的一個點上,洞穴裡的微光映著她玲瓏精致的側臉,卻映不清她的表情,所以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但最終……
她還是抬起了頭:
“你這是在賭博。”白真真冷冷地說道。
“不錯。”柳隨風大方地承認,“可除此之外,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白真真:“……”
“所以相信我,”柳隨風緩了緩語氣,“人之道,不在能知,乃在能行。其實很多時候,機會都是靠我們自己去爭取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漫說有八成把握,五成以上就值得一博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