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養心院。

　　院子正中，清玄道人端坐於一張古色古韻卻又奇形怪狀的茶台子後面，正在沏茶。

　　蕭默走進院子，向內裡看了看，就立刻被這茶台子吸引了注意力。這哪裡是一張桌子，這分明是一截砍斷而留下的樹根。

　　蕭默站在遠處，看著庭院中一人一台，突然感覺眼前出現了無數變幻的畫面。

　　荒禿禿的山地，一顆種子落地萌發，寒來暑往後，抽出芽，又長出了莖，隨後便開始開枝散葉。

　　經受了雨雪風霜，原來青嫩柔細的枝乾愈加粗壯，漸漸變得乾枯駁裂。

　　而後的時間流逝，一圈又一圈的年輪越來越多，只是都藏在那飽經滄桑的樹皮之下，不曾展現給世人。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大樹經歷了多少歷史，已經無可猜測了。四季變幻，歲月流轉，樹木卻咬定荒山，從不動搖。

　　突然，樹旁邊有了人跡，原本土地上鋪滿的落葉被清理到一旁，留下一片空空蕩蕩。

　　隨後又出現了無數磚瓦。四周圍砌起了白牆，地上鋪了青磚，樹卻不見了，隻留下站立的腳跟堅定地抓著土地，不能離去。

　　樹根沒有被挖開土壤整個拔起，而是被打磨、被雕刻，頂上被刨子刨得平整光滑，邊沿上又刻下了幾道引水的槽子。

　　樹根變成了茶台子，茶台子邊上又多了幾張凳子，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樹的木頭做成的。

　　孩童在旁邊嬉戲玩耍，然後長大。一道劍氣衝天而起，又消失在萬丈紅塵之中，歸於虛無。

　　劍光消弭，蕭默突然回神，只看見清玄道人坐在對面，手端著茶壺看著自己，慈眉善目，帶著微笑。

　　蕭默眨了眨眼，有些糊塗。

　　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失神了?

　　師尊的道行有這麽高?

　　還是自己最近練劍練得有些恍惚了?

　　蕭默腦子一片迷茫，身體卻已經走到跟前，叫了聲師尊。

　　“坐。”清玄道人抬起手引了一下，寬大的道袍袖子帶起一點點風，吹開了台子上蒸蒸而上的熱氣。

　　蕭默應了聲是，在茶台的對面坐定。

　　清玄道人一邊擺弄著台子上的茶具，一邊隨意地挑起話來聊:“對茶葉有了解嗎?”

　　“毫無了解。”蕭默如實回答。

　　“該有點了解。”清玄道人笑笑道，“劍有劍道，茶葉也有茶道，這道，是道理，也是規律。世間萬物，都有各自的道理，多知道點總沒有壞處。”

　　“師尊教誨的是。”

　　“我要教你的多著呢。來，說說看，你除了練劍，還會幹什麽?”

　　蕭默突然怔住了。

　　在外門竹院，教習和先生們都說自己只要勤練武功，一定能有出息的。

　　蕭默做得很好，劍法練得精熟，否則也不會坐在這裡。

　　但現在師尊問自己，除了練劍，自己還會什麽?

　　“弟子沒想過。弟子以為只要好好練劍，總是不會錯的。外門的時候，教習們也是這樣說的。”

　　蕭默回答。

　　“就猜到會是這樣。”清玄道人笑笑道，“知道為什麽嗎?”

　　“弟子不解。”

　　“基本功要從小練起，但是劍法是可以傷人的。你們這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進了外門學了傷人的本事，誰知道你們能乾出什麽事兒來?教習要你們專心練武，恰恰是擔心你們練了之後走上邪路。”

　　“那為什麽不請講經先生多講講道理?要用這種辦法?”蕭默疑惑。

　　清玄道人笑得更開心了。

　　“講經先生的話，你們能聽進去多少?”清玄道人倒了一杯茶水，“誰都年輕過。這說教出來的道理，年輕人很難聽進去的。真正的道理，要讓你們年輕人自己去體會。講經先生講，不如你們練武的時候感受。”

　　“所以本門的《逍遙劍法》雖然出招迅速，但一招一式裡都要求輕松自在，練習時不得心浮氣躁，也是為了幫助弟子修心養性?”

　　“孺子可教！”清玄道人滿意地笑道。

　　蕭默若有所悟，喃喃道:“只是教導弟子還要繞上一圈，未免也麻煩了些。”

　　“很多事情，就是要繞上一圈，效果才最好啊。”清玄道人生發感慨，端起茶杯，又岔開了話，“那兩本書取來了沒有?”

　　“取來了，只是還未來得及仔細閱讀，只是粗淺地翻了翻。”蕭默從懷中掏出那兩本書來，“弟子也帶來了。”

　　“書都帶來了，劍為什麽不帶來?”清玄道人低頭吹著茶杯中熱騰騰的茶水，眼瞼低垂，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蕭默如同驚醒，心中大呼不妙，手心甚至不自覺地微微滲出了汗。

　　以往早上練劍之後，是要去幹活，帶劍總是不方便的，所以一直是把佩劍放在居所。今日早上忙著去找老陳拿鑰匙，又在藏經閣門口費了番口舌。拿到書之後，自己也只顧著好奇，直到現在，竟然將劍的事情忘得乾乾淨淨！

　　師尊要自己來養心院，必然要指導功夫，不帶劍像什麽話！

　　蕭默一向獨來獨往，很少與人交際，故而也很少犯錯，而如今被清玄道人道破，也隻得硬著頭皮回答:“師尊讓我申時來養心院，並未提帶什麽。弟子從藏經閣出來的時候急著去吃東西，並沒有回過居所，就忘記了……”

　　其余周折，蕭默並未提及。

　　清玄道人微微一笑，呷了一口，又問:“我不提，你就不帶?”

　　蕭默心中說不出的緊張和懊悔，心說自己剛剛拜入師門第二天，就犯了這樣的錯誤，實在是愚鈍。

　　“弟子知錯了。”

　　清玄道人將茶盞放下，攏了攏袖子，說道:“不用緊張，你第一天入師門，為師不會罰你。但下次記得，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別人說，你才去做，自己要多想想！為師沒說帶劍來，你就沒帶，耽誤了今日教你劍法事小;如若是今後你下了山，有些話沒說清楚，你又毫無準備，那時可能就要丟了性命了！”

　　“弟子謹記師尊教誨。”

　　蕭默回答這句話的時候，語氣頓挫，有些狠，似乎是想要把這句話刻在腦子裡。

　　“喝茶，等我一下。”

　　清玄道人旋即起身，轉向屋子裡去了。

　　蕭默低頭看了看眼前的茶台，愧意一掃而空，心頭反而升起一股暖意。

　　原來方才師尊雖然在訓誡自己，卻在不經意間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現在正擺在自己面前。

　　蕭默學著清玄道人的樣子也呷了一口，一股熱氣登時充滿了咽喉，四處撞來撞去。蕭默趕快將這一小口茶水咽下，隻感覺一股暖流順下，香氣卻頂上口鼻，十分暢快。

　　藥力、內力、還有這茶的熱氣，竟然都是這般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真是玄妙。蕭默一邊飲茶，一邊聯想起武學來。

　　兩三口喝完一杯，清玄道人已經從屋內出來，一手挽著拂塵，另一隻手上捧著一把長劍，三兩步走到了近前。

　　“你且先用這把。”

　　蕭默接過長劍。

　　入手的第一感覺便是輕飄飄的。劍鞘上鑲嵌著豆大的明珠，劍柄上掛著精致的劍穗，並不長，流蘇由白漸變為黑，上面串著玉石的珠子。

　　這劍恐怕不便宜。蕭默心想。

　　蕭默將長劍抽出，才發現此劍輕薄而鋒銳，和自己慣用的外門練習佩劍完全不同。

　　“這是為師故人的東西，從來不用，今天先借給你試試。你這麽大了，應該不會和唐臨小子一樣拿著利器到處砍柴火玩吧?”清玄道人笑著叮囑。

　　蕭默也是有些笑意，答應道:“弟子隻知劍有劍的用途，斧頭有斧頭的用途，不能混為一談。”

　　“沒讓你這麽多話。”清玄道人笑道。

　　蕭默突然感覺自己好像摸到了一點點師尊的脾氣。師尊平日裡講話的時候，都是直接用“你”、“我”稱呼，而到了些嚴肅的場合、或者是師尊故作高深的時候，又喜歡自稱“為師”。

　　看來師尊雖然看似端著得道高人的架子，實際上不拘小節，甚至有些童心未泯。

　　“練兩招劍法我看看。”清玄道人退開一旁，留下了足夠的空地給蕭默。

　　蕭默聞言，挽了兩個劍花，感覺了一下這柄輕劍的重量。隨後長劍遞出，將那《逍遙劍法》的各種路數一股腦地伸展開。

　　輕劍劈開空氣，留下陣陣哨子般的聲響。換了輕劍，蕭默的劍法更加迅捷。一套劍招使過，蕭默收劍而立，等待清玄道人的指示。

　　“劍法練得確實不錯，即使突然換了輕巧的劍，動作也沒有變形。”清玄道人點了點頭，稱讚道，“但內力也確實弱，《逍遙劍法》的威力在你手中十不存一。看好！”

　　清玄道人話音未落，雙臂突然伸開，道袍的袖子發出一連串爆竹般的破風聲，拂塵向外一甩，竟然帶著空氣也跟著震動起來。

　　只見清玄道人以拂塵作劍，隨便施展了幾個動作。拂塵雖然輕柔無骨，卻十分聽話，無論哪一招使出，都沒有累贅之感，反而說不出的飄逸，像是手中抓著一條流雲。

　　忽然，清玄道人將那拂塵抖開三下，沉向地面，而後又驟然抬起。拂塵像是一隻大手，生生將半空的氣抓了起來，竟然在面前形成了一股小旋風！蕭默即便離得很遠，也感覺得到這旋風的威力！

　　這……這是《逍遙劍法》的第一招——【摶扶搖】?